冯嘉幼已经坐下了, 闻言眼皮一跳,有矮几挡着,她赶紧探手去拽拽谢揽的裤脚,让他赶紧坐下。 搞什么, 是不是忘记他们是父子俩, 连徐宗献也给刁难上了。 谢揽置若罔闻, 反正这种场合冯嘉幼又不可能跳起来打他。 待会儿一旦谈起正事儿,她很快会忘记, 秋后算账的威力不大, 他顶得住。 谢揽只管看着徐宗献:“督公?” 徐宗献目光关切地望向李似修:“叙之,你身体不适?” 这是再给他一个机会解披风。 但李似修丝毫不领情, 微微颔首:“我在江南待久了,有些不适应北方的严寒。” 既然如此, 徐宗献只好吩咐身边人:“去拿两个暖炉过来,搁在谢千户和李大人身边。” 谢揽刚要满意的坐下来, 李似修问他:“谢千户既然也病了, 为何还穿的这样单薄?” 不等谢揽说话, 他对身侧侍奉的姜平说道, “去马车里将我那件备用的披风取来, 拿给谢千户。” 又和谢揽解释,“我出门常会备一套替换, 以防不时之需。谢千户莫要嫌弃, 江南用不着这样厚实的衣裳,都是全新添置的。” 谢揽瞥他一眼:“我是怕我穿过之后, 李大人会嫌弃。” 李似修大方道:“自然是赠给了谢千户。” 谢揽也大方接受:“那多谢。” 他一个习武之人, 冷热都耐得住, 捂一会儿汗, 白赚李似修一件昂贵的披风,多好的事儿? 稍后,热烘烘的暖炉端来了,毛茸茸的披风也取来了。 “千户大人。”姜平表情僵硬的捧过去给他。 谢揽二话不说抖开披上,这件披风与李似修身上的款式接近,毛领毛边,雍容华贵,一看就价值不菲。 谢揽终于老实坐了下来,顺手从果盘里抓起一个苹果,咔嚓咬一口。 李似修则倒了杯茶,捏杯子捏的手指都有些微微泛白。 冯嘉幼阴沉着脸,手又伸下去,探进谢揽的披风里,狠掐他的大腿。 谢揽不得不扭头看她,讪讪一笑,用眼神说:瞧,我赚了一件昂贵披风,给你省钱了。 冯嘉幼真要被气死,这家伙学聪明了,知道这种场合她不会多言,掐一把对他来说也跟挠痒痒似的。 好得很,治不了你了是吧? 冯嘉幼磨了磨牙,当即就想再伸伸手,往他要害之处狠狠一抓。 又料不准他的反应,不敢轻举妄动。 她看向上首的徐宗献,他一言不发,好在脸上也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 冯嘉幼开口打破沉默:“不知督公召见我们,究竟有何吩咐?” 徐宗献这才道:“先是要感谢两位对犬子的救命之恩。” 李似修听到这犬子二字,拢了拢眉,不懂父亲明面上挑破是想做什么。 冯嘉幼道:“督公不是已经送过谢礼了?” 她看向徐宗献背后沉默不语的骆清流,点明自己说的是“济河龙影”一事。 徐宗献微微摇头:“我原本想给的更多。” 骆清流上前半步,躬身道:“是属下的错,属下跟错了方向,误会了叶适舟一伙人为叛党,本以为可以送谢千户一桩大功劳,最后竟只是为民除害了一条怪鱼。” 冯嘉幼的视线始终落在骆清流身上没收回去,发现他与平时相处时的仪态已是截然不同。 进退有据,言辞妥当,一看便是宫里、名利场上的老江湖了。 徐宗献接下来的话,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我听清流说,他本怀疑叶适舟等人都是同盟会的叛党,谢夫人却告诉他,同盟会并非叛党,且早已解散多年,驸马傅珉手底下的同盟会,只是打着同盟会的旗号罢了?” 冯嘉幼应下来:“是。” 等着徐宗献问她是如何知道的,他却没问:“说起来,我一直知道朝中有这样一帮唯利是图的蛀虫存在,我瞄准的方向,是户部薛尚书和内阁贺阁老。” 冯嘉幼眉头皱起,户部薛尚书属于新起的文官势力。 新文官,指的是祖上不是官宦贵族,比如薛尚书,家中是徽州籍的大商人。 他儿子薛绽已经和贺阁老的孙女订了亲,年底就会完婚。 而贺阁老年事已高,即将致仕,他一退,内阁将会空出来一个位置。 入阁的极有可能就是薛尚书。 徐宗献盯着他们,可能是想找机会将薛尚书踢出局,让给李似修。 以冯嘉幼看过的那些折子,李似修绝对有能力入内阁,但他还是太年轻,声望与功绩根本没有攒够,至少要在帝师之位稳上几年才行。 徐宗献又道:“这驸马傅珉,我从未怀疑过。倒不是他闲人一个,在京城内从不显山露水,伪装的太好。” 冯嘉幼接话:“那是……?” 徐宗献道:“我与他从前在一个书院里读过书。” 冯嘉幼凝眸:“盛景书院?” 冯孝安才告诉过她,徐宗献会遭受宫刑,正是因为盛景书院当年那桩莫须有的惨案。 徐宗献笑道:“你的消息果然很灵通,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他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超乎我的想象。你之所以知道同盟会那么多事,当年名噪一时的千秋同盟会,你父亲也有份吧?如今看来,应该还有沈指挥使和即将升任兵部尚书的廖侍郎,以及……” 话音落下,正盯着李似修额头冒汗的谢揽倏地转头,戒备的朝上首望过去。 “谢千户莫慌,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对他们早已无碍,算不得什么秘密。”徐宗献指了下李似修,“我这才是秘密。” 李似修低头喝茶,热的心浮气躁,特意等茶凉透了才喝。 他看出来了,父亲是准备和冯嘉幼做笔交易。 此言不准确,是通过冯嘉幼和她父亲冯孝安,以及冯孝安背后的势力做交易。 冯嘉幼也隐隐有了些察觉,当做不知:“家父并没有您以为的那么了不得,至少他不知道驸马爷也曾读过盛景书院,与您有着同窗情谊。” “当年乱得很,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过往微不足道,查不出来十分正常。何况我与傅珉并没有几分同窗情谊,几乎不曾说过话,我入宫之后,也和他没有任何交集。” 徐宗献回忆道,“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当年山长遭受迫害之时,他与我一样,也不曾写下污蔑山长的言论,我们关在了一处。他原本也会被处置,是公主秘密救下了他,还将他曾就读书院的记录抹去。没多久,他被选为了驸马。虽逃过了一劫,但也从此告别了仕途。” 冯嘉幼心道原来如此。 似乎是嫌热,徐宗献换了个坐姿,原本拢在袖筒里的手也抽了出来,搭在了矮几上:“说句犯上之言,在大魏做驸马爷,有时候还不如我们这些做宦官的。” 这个观点冯嘉幼赞同,傅珉起初不畏强权,不向阉党低头,应也是个心怀抱负之人,那他当驸马真不如做宦官。 毕竟大魏的宦官,手中握着的都是足以影响国运的实权。 徐宗献手指点着桌面,目光有些阴沉:“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户部薛尚书从前也是我们书院的学生。但当年山长出事,他是顺从的一方,写下满纸污蔑之言,讨了逆贼欢心。第二年考了个二甲第四,入了翰林院,蛰伏多年,随后一路高升,势力盘根错节。当我大权在握时,已经不能轻易动他了。” 冯嘉幼反应过来,徐宗献盯着薛尚书还有这茬原因:“督公的意思是,薛尚书和驸马爷有可能相互勾结?” 徐宗献道:“这我不方便深究。” 冯嘉幼明白了,他若盯着薛尚书打,打的太狠,给李似修腾位置的举动过于明显。 徐宗献抬了下手,骆清流会意,躬身从矮几上取了几本折子,送去冯嘉幼面前。 徐宗献道:“傅珉既能打着同盟会的旗号,养了那么多杀手,我猜他与你父亲之间应是有什么过节。我对傅珉知之甚少,这些拿过去给你父亲,多半是薛尚书的一些罪证,多查一查,指不定能将傅珉给牵出来。” 冯嘉幼看着面前那些折子,试探着问:“督公让我父亲去斗薛尚书,是不是想让朝野上下认为,一直在背后帮扶李大人的,是我父亲?” 徐宗献承认:“不错,我想给叙之寻个明面上的靠山,省得那些歹人无所顾忌。” 冯嘉幼点头,李似修一再遭人猖狂刺杀,正是因为那些人以为他背后无人。 如今他回京来做帝师,冯孝安也一鸣惊人的立了功回朝,将他二人绑在一起,倒真是挺合适。 而李似修与他们目标本就一致,若他能早些进内阁改革盐政,也是一桩好事。 “令尊若是答应,我也有报酬相赠。”徐宗献道,“为表诚意,这报酬我先给你们,是有关衡王的。” “衡王?”冯嘉幼蹙起眉头认真看着他。 徐宗献也不卖关子:“我怀疑现在这个衡王是个冒牌货。”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 连负责盯着衡王的骆清流都不知道这事儿。 “督……”称呼到了嘴边,李似修犹豫着改了口,“父亲,此话不能乱说,您可确定?” 听到这声久违的“父亲”,徐宗献目光微动,唇角的笑容也真挚几分:“我怀疑很久了,早些年在宫中,我就曾听说过衡王似乎有一个替身。自从去了济南府,于人前露面的,可能都是这个替身。” 李似修问:“那真正的衡王在哪儿?” “是啊,真正的衡王在哪儿呢?是被傅珉和薛尚书那些人害死了,扶持个假的,再借龙影造势登位?还是与傅珉勾结,潜伏在某个地方,筹谋大事,打算伺机而动?” 徐宗献的笑容若有深意,“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是此番将‘济河龙影’翻出来后,才确定王府里那个王爷是冒牌货。因为他面对突发状况的举措,完全不是我认识的衡王。要知道我入宫时,他才刚出生,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冯嘉幼立马反应过来,徐宗献的怀疑是对的。 衡王府内她见到的是替身,衡王也没被杀,偶尔还会回王府去。 因为她想起来隋瑛之言,衡王去了济南府之后开始清修,但偶尔还会“把持不住”。 清修的是替身,不能碰王爷的女人。 而“把持不住”的则是偶尔回府的王爷。 徐宗献指了下骆清流:“我正打算派十二监彻查,原本是想拿此事来为叙之入内阁铺路,如今也算谢千户一份,如何?” 这等好事儿冯嘉幼哪里能拒绝,又疑惑:“您为何不知直接与我父亲谈?” 徐宗献笑起来:“当然是有个聪明的中间人更好谈,不然我与你父亲你来我往,相互试探,都不知要说多久的废话。” 说这会儿话他都有些受不了,想让人将窗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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