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也是早早就往谢府递了拜帖,只是见身边许多同科都被拒之门外,本以为自己也要吃个闭门羹,却没想到很快便得到了谢府的回复,谢侍郎居然愿意见他。 与他关系上佳的几位同科进士,得知此事都是一脸羡慕,显然能在此时见到谢大人的面,对今后的仕途来说,可谓是坎坷土路瞬间变成康庄大道。 只是裴桓心中清楚,此次拜访,除了为自己的今后仕途铺路外,还含藏了些旁人不明的小心思在里面。 跟着小厮一路到了莫妄斋门外,又经由一位高大的侍从通报,裴桓终于见到了这位名满朝野的权臣谢侍郎。 按照规矩学生拜见座师,是要备上清帕四方、书一册作为贺礼。 裴桓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双手因为紧张满是濡湿的汗水,将礼盒递给了侍立在一边的李滨,郑重的执弟子礼拜道:“学生裴桓,见过恩师。” “起来吧。” 那声音低沉清越,透着几分随性,裴桓听话站起身,抬头看过去。 琼林宴那日他与谢尘离得远,在座的士子又极多,并没能瞧清这位谢大人的容貌。今日再看之下,难免有些吃惊。 早先便听闻这位谢大人十分年轻,可如今看来,何止是年轻,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经做到了吏部实权人物的位置,怕是古今少有,更不用说,这人竟然还长了一张俊美至极的皮相,只是气度沉静威严,倒是让人不敢将目光长久停留在那张脸上。 谢尘正坐于书案前,见裴桓已经起身,便随意招手道:“不必紧张,坐下喝点茶。” 裴桓有些拘谨的坐下,捧着温热的茶盏,啜了一口,只觉得沁香扑鼻,回甘悠长,是自己从未尝过的珍品,不由心中暗叹,这谢府的茶估计不比宫中的贡品差了。 谢尘也顺带打量着眼前的新科探花,算上之前在东临阁偶遇那一次,裴桓在他这也算是混了个眼熟了。 少年人一张白净秀气的脸,有种青涩的俊朗,再想到他在会试策论时的文章,便更能体会出少年郎蓬勃的朝气。 见他行止局促,谢尘温和着语气问道:“我观你会试策论,议了盐政,写的不错,算是言之有物,不知业师何人?” 裴桓连忙拱手道:“回老师的话,学生业师姓邹讳元恒,字世清,长居淮安,当地士子敬称一声世清先生。” “原来是世清先生的弟子,难怪你文风清正淳朴,颇有古韵。” 谢尘恍然赞了一声,这位邹世清先生,近些年在江南一地名声很盛,他自是听说过其名号的,只是据说不喜官场风气,没有走仕途之道。 裴桓面上带了些赧色,道:“学生才疏学浅,倒是给世清先生丢人了?” 谢尘摆摆手笑道:“这话怎么说,你一个探花郎若是才疏学浅,丢人的岂不是我这个将你选□□的今科主考官。” 裴桓一想自己这话也确实如此,顿觉懊恼,但见谢尘不甚在意,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倒是打破师生二人间僵硬尴尬的气氛。 谢尘就他会试时那篇策论提了几个问题,裴桓也算是对答如流,只是言辞间难□□露出对如今盐政积弊的不满和愤慨。 “如今的开中制早已名存实亡,我曾听老师说过,如今我朝每年所能收缴的盐税不足全额的十之二三,此间多为边军勋贵贪墨,早该好好整治。” 裴桓语调扬起,秀气白净的脸上现出愤怒之色,对着谢尘道:“谢师,为何朝廷这些年都不改进盐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贪官蠹虫将整个王朝蛀空吗?” 年轻人的愤怒单纯又真实,谢尘听在耳中也不过是一笑,既不赞许也不贬斥的淡淡道:“朝廷不是某个人的朝廷,变法也不是说说变就能变,没选好时机的变法,会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这个十分官腔的回答显然不是裴桓想要的,他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却也知趣的没再问下去。 谢尘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其此时为这个年轻人细细推演朝廷局势,告诉他每一个制度后面都有巨大的利益集群,牵连之广,绝不仅是他想象的一个个浮在纸面上的贪官勋贵。 还不如让这个单纯的少年郎在真正的官场上磨一磨,做做事,便知晓世事多艰,绝不是停留在圣贤书中的道理那么简单。 初入这浑浊政坛的少年人,对世事人情总有愤懑不屑,不过总归会随着宦海浮沉渐渐磨去一腔热血,最终沉淀下来的只剩冰凉的算计,权衡,取舍和微渺的希望,便如他自己一般。 谢尘垂眸吹了吹漂浮于茶盏上的嫩绿细叶,掩住眼中的一丝嘲讽,啜了口茶。 两人聊了近一个时辰,裴桓也对眼前这位谢侍郎有了新的认识,说不出是钦佩还是失望。 在他看来,这位谢大人虽年纪不大,却仿佛隐在平静水面下的浪涛,那股气势让人不寒而栗。 论起才华他也确实担得起会试主考官的位置,不过寥寥几句的见解,便让裴桓有豁然开朗之感。 可论到政见,裴桓却又觉得这位谢大人难免沾了不少官场习气,少了真知灼见和雄心气魄 ,多了老谋深算的城府。 不过一番交谈下来,在裴桓心里这恩师认的也算是服气的。 只是在他即将起身告辞的时候,谢尘瞥到他腰间系了一个竹青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的竹纹精致,忽然问了一句:“子辰可定了亲事了?” 依着谢尘座师的身份,这么问倒也不过是出自长辈的关心。 裴桓的耳根染了点红色,道:“还没有,不过正准备派媒人上门呢。” 谢尘笑着道:“那便是有心上人了,本还想着为你做媒,如今看来倒是晚了一步,不过这媒既然没做成,那便送一方砚台给你做见面礼吧。” 说着便让李滨取出了一方砚台,装好递给裴桓。 裴桓面色羞赧的行礼收下后,便跟着小厮出去了。 李滨见人走的不见了上前才给他填了茶笑着道:“三爷您对这位裴公子这般欣赏,还特意送了方上好的淄石砚出去,那可是前年的贡品,您总共不就得了两块?” 谢尘用盖碗拨弄两下热茶,眼神却在袅袅雾气中显得悠远怅然,最终也只轻叹了一句:“夕阳闲淡风物尽,不似少年时。” · 白歌在离韶音阁不远的游廊处一边躲雨,一边盯着莫妄斋门前等了大半个时辰,直等到雨都停了,却还没见个人影出来。 她正忧心是不是自己来的晚了,人已经走了,却见莫妄斋门开了,先是一个小厮走了出来,接着身后跟着出来的男子,穿着靛蓝色长衫,瘦削纤长,面容白净俊朗,正是裴桓。 白歌心头微跳,推醒了身边坐在廊椅上打瞌睡的小招,提起食盒往裴桓的方向走去。 她穿过游廊,故意行至李滨和裴桓的前方不远处,停在路边开始低头装作寻找的样子。 那小厮见了她,便唤了一声:“戚姑娘,怎么在这?” 白歌脸上带着两分无奈道:“本是大姐姐吩咐我取些新做的点心过来,却不想刚刚把腰间的佩玉弄掉了,这遍地是水的也不知是掉在了哪里。” 裴桓听了这声音顿时一怔,抬头看去,眼睛顿时一亮,却没出声。 白歌也是装作不认得他的模样,对那小厮道:“烦请你帮我去前面园子里找找吧,那边灌木上多是雨水,我身边这丫头也不好自己去寻。” 那小厮有些为难的看了裴桓一眼,裴桓顿时会意道:“没关系,你为这位姑娘寻东西,不用顾及我,我这便自行回去。” 小厮这才放下心来,方才被小招领着离开。 待两人走的连背影也看不见,白歌这才放下心来,看着身前不远处的裴桓,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数月未见,两人似乎都有了些变化。 裴桓看了白歌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好像瘦了些。” 说完顿时觉得自己傻极了,忍不住懊恼,也不怎的,一见了白歌,他往日里那些沉稳机敏顿时都不见了踪影。 白歌见他懊恼模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这半个月来只能待在谢府的郁气好似都随着这一声笑消散而去。 她一边笑一边打趣道:“你这新科探花郎怎么这会儿这般的不灵巧了?” 裴桓见状也笑了起来,他随手将她手里的红木食盒接过提在手里,随着她来到游廊边,摇头无奈笑道:“在你面前,我便是有万般灵巧心思也无用,只心被提的老高,见了你又坠下来了而已。” 白歌心下微涩,水眸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到谢府来了,来见谢大人的?” 裴桓回道:“谢大人是我的座师,理当来拜见,不过——” 他顿了一下,目光看向白歌道:“那日听说你最近住在谢府,就有些担心,想着若是能遇见你便是最好了。” 白歌被他瞧的脸上发热,小声嘟囔了一句:“瞎操心。” 见他另一只手上提着雕工精致的木盒,连忙转移话题问道:“这是什么?” 裴桓将手上的木盒递给她,解释道:“刚刚谢大人送给我的见面礼,应该是一方砚台。” 白歌将木盒打开,只见里面软缎衬着的是一方色泽沉绿,坚润如玉的砚台,质地十分细腻,砚身上还有些冰裂一般的纹路。 她轻咦了一声,道:“瞧这砚台的色泽质地,还有这冰裂纹,倒像是老师提到过的淄石砚,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珍贵的名砚呢。” 侧头看向裴桓,她勾着唇角戏谑笑道:“看来我那位位高权重的大姐夫很是欣赏你嘛。” 裴桓也愣了一下,就着日光细细打量一番,才道:“这砚台竟这般贵重,幸亏你提醒我,这样贵重的礼物我收下了自是要记在心里,以后得了机会报答回去。” 白歌摸了摸那块沉绿如碧湖的淄石砚,叹道:“老师曾说过,这种砚台质地细,发墨细,不渗不漏,不干不臭,不损笔毫,不知是不是当真如此。” 裴桓看着她,忽然低声道:“待成婚后,这砚台便给你用,你试一试便知了。” 白歌手指黏在砚台上,抿着唇低着头,没说话。 不远处的冬青丛后,烟青色的暗纹云锦袖口被灌木枝叶上的雨水洇出了大片的湿痕,可袖子的主人却丝毫未觉,他从压出的树枝缝隙中,看着廊下的一双璧人。 倏忽间,浓墨色的眸中仿佛覆上了一层冰壳。 作者有话要说: 谢尘内心os: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二十章 冬青树丛后,李滨看着自家三爷阴的仿佛能滴出水的脸色,一肚子的话顿时全咽了下去,半点儿声也没敢出。 谁也没想到,谢尘刚打算出府,就正巧在这游廊下撞见了这一幕。 雨后晴空已至,阳光洒在不远处的人身上,谢尘从不知道自己的眼力竟有这般好,他甚至能清晰的看见小姑娘白皙耳廓红艳的透明,扑闪着动人心的长睫毛,颊边小巧的梨涡和一直翘着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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