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侧房梁悬挂着一顶黑金铜钟, 钟面斑驳,看得出年岁已久,右侧放着四方桌案,秦郎中和那位少年便坐在旁边,桌上放着捣药用的铜臼杵和几盏杯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腥味。 除了那尊顾九从未见过的神女像, 和那些摆放毫无规律的烛架,这座神女庙再普通不过。 秦郎中也是一脸讶然, 他动作微顿,原本缠绕在少年双目的白纱轻飘飘地滑下,一双蒙了层白翳的眼睛暴露在空气中, 顾九还来不及惊讶,只听身旁的流衡忽然开口:“……白羊?” 声落,那少年神情陡然僵住,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张皇起身,双手在半空无措地挥舞。 “阿衡!是阿衡!” 白羊瞬间红了眼, 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可惜他目不能视, 没走两步便被绊倒, 秦郎中连忙伸手去扶,而流衡已经疾步上前把人接住。 白羊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面前人的五官,喜极而泣:“真的是你!” 流衡往日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眼底有惊讶,有茫然,但比起白羊的激动,他更多是故人重逢后的无措和不自然。 流衡把人扶起,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顾九。 顾九了然,笑着点头。 王爷不在,这木头怎么还是一根筋。 流衡这才道:“你怎么……会在这?还有你的眼睛。” 白羊紧紧地攥住流衡的胳膊,似是怕他走了,心跳剧烈:“我是来这找你的。” 闻言,顾九眉梢微压,心底划过一丝警惕。 白羊道:“当年你被买走后,那场大病便毁了我的眼睛。” 流衡忍不住皱眉:“我不是给你留了治病的钱吗?” “你离开后,那些恶人又回来了,他们把你的卖命钱夺走了,”白羊垂下头,愧疚道,“是我太废物了……” 流衡面上一冷。 “我本来想一死了之的,”白羊道,“但没想到后来我遇到了神女。” 提到神女,白羊神情明显充满了虔诚,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似乎随之鲜活起来。 “是她救了我!” 白羊激动地抬起胳膊,指着神女像的方向:“也是神女指引我来这里的,她没有骗我,你真的出现了……我找到你了。” 顾九越听越玄乎,秦郎中尴尬地轻咳一声,上前扶住白羊的肩膀:“先坐下聊吧。” 闻言,白羊情绪稳定了些,但手却仍然不肯松开。 五人围桌坐下,顾九这才问起秦郎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秦郎中起身给他们倒凉茶,闻言,笑道:“我籍贯便是在西京,当然会出现在这。” 顾九却好奇道:“那你怎么住在袁家村呢?” 秦郎中看向白羊:“为了给他治病。” 顾九面露困惑。 秦郎中笑了笑,将茶杯递给她:“不知顾娘子可听说过二十年前在灵州城的那场战役?” 顾九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略有耳闻,但所知不多。” 二十年前,也就是明贞元年,先皇刚登基。 西夏屡次犯境,先皇勃然大怒,下令西征,宋军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不过可惜的是,进攻灵州城的那场战役,因兵力支援不足,宋军惨败。 十战九胜,最后一败,几乎全军覆没。 楚安神情微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整个人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 顾九察觉不对,心底隐隐有了猜想:难不成当年带兵西征的人里有楚家的人? 秦郎中继续道:“白羊的家乡便在灵州城。” 顾九愣住了,唇瓣动了动:“那他岂不是西夏人?” 还有流衡…… 她忍不住看了眼流衡,后者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秦郎中点头:“西夏军队虽是守住了灵州城,但死伤惨重,后西夏又逢上内乱,无暇顾及满目苍夷的灵州城,故而恶人聚之,为非作歹多年,因此遭受苦难的人们不得已逃窜,白羊便是其中一员。” 他稍顿,声音放缓:“顾娘子身边的这位小护卫应该是同白羊一起逃出来的。” 流衡紧抿着唇角,僵硬地点头。 秦郎中道:“白羊与我经常说起你们那时的事情。” 白羊和流衡从灵州城离开后,便四处流浪,后来被一群走南往北的戏班子骗去做杂役,自此便从一个地狱,掉入另一个地狱。 戏班主最初承诺两人的一日三餐成了转瞬即逝的空话,两个小孩只能靠戏班每日所留不多的残羹剩饭活命。 后来白羊得了温病,原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病,却因当时正处寒冬腊月,又被班主逼着耍杂技,病情便愈发严重。 班主不但不愿出钱给他看病,反而还打算寻机会将这个累赘丢下。 秦郎中的话轻飘飘地落在流衡的耳中,成了看不见的钩子,将陈旧发霉的画面重新勾出。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记忆不受控制地跃出脑海。 白羊病重,而流衡求助无门,这才彻底明白过来,除了他和白羊自己,在这个世上没人会在意他们两人的生死,在那群人眼里,他们只是不要钱却能任意驱使奴役的牲畜。 牲畜而已。 死了便死了。 天光昏沉,寒风卷着霜雪,铺天盖地涌来,数不清的飘雪仿佛生出了尖刺,冷酷地落在人身上,将皮肉刺得鲜血淋淋。 马厩里,白羊的呼吸声越来越弱。 流衡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哈出热气,试图捂暖白羊冰冷的肢体。 他哭道:“不要睡啊……白羊,你再挺挺……很快就不冷了,我求求你……再坚持几天,好不好?” 白羊嘴唇冻得青紫,费力地蠕动两下,气若游丝:“阿衡,你逃吧。” 流衡摇头:“我们一起走。” 白羊扯了扯嘴角,似是笑他天真,缓了半响,白羊才又有力气道:“阿衡……我想家了,好想好想。” 眼见白羊气息越来越弱,流衡咬咬牙,用满是脏污的袖口擦净泪痕,他轻拍白羊的脸,哽咽道:“你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找郎中。” 白羊不知有听没听见,只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轻的嗯。 流衡只给自己留了件里衣,其余的衣物全盖在白羊身上,而后一头冲进风雪里。 寒冬雪夜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一家药铺一家药铺的去敲门,但毫无例外,没有人伸出援手。 “没钱你看什么病啊!” “晦气玩意儿,滚滚滚!” “不是我不救你朋友,实在是小本生意,爱莫能助啊。” ...... 一次次的拒绝,流衡希望几近全无。 他呆呆地站在寒风里,四肢早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直到一辆马车从前方驶来,流衡死死地咬住嘴唇,决定孤注一掷。 他闭上眼,直愣愣地张开双手,试图将马车拦下。 后面发生的事情流衡记不清了,只知道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马厩,而不远处站了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少年。 两人模样清俊,衣着华贵,五官十分相似。 流衡本以为他们是父子,却听少年叫男人皇兄。 少年声音清润温和:“皇兄,我们帮帮他吧。” 男人俯下身,温柔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你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了。” 少年眼皮垂下,浓密的长睫上落了几片晶莹的碎雪。 他轻声道:“我生来就是一把刀,斩世间罪孽,护天子周全,除此之外,不做无用之事。” 男人满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脸,眉眼慈祥:“既是如此,你看也看了,便走吧。” 流衡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立马跪在地上给两人磕头,弱小的身板不断发抖:“救救他,救救他,贵人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少年眼底有动容,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感到骇然。 他牵住男人的手,指着流衡:“皇兄,我想让他做我的死士。” 少年轻笑:“这小孩那么重情义,应该会是一条很听话的狗。” ...... 秦郎中道:“后来你这位小护卫把自己卖给了一户富人家,白羊说他将全部卖身钱留了给自己,便不知所踪了。” 顾九无声叹息。 这实在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和白羊便是在他眼睛坏了之后遇上的,”秦郎中解释道,“算算日子,应该快有十年了吧,最初遇见时,便是在神女庙。我瞧他孤苦无依,就把他带在身边。” 顾九多问了句:“这里?” “当然不是,”秦郎中笑道,“大宋疆域辽阔,又不是只有凤凰山有神女庙。” 他顿了顿,看向白羊,神情温和:“不过至此之后,他便一直坚信有神女庇佑他。” 顾九点点头,虽是觉得无稽之谈,但这种事情她没有资格发表看法。 秦郎中道:“而我之所以会暂住在袁家村,是因为听说医圣吴真人曾在汴京出现过,我便想去请教一下有关眼疾之类的问题。” 顾九隐隐觉得哪里有不太合理的地方,静了会儿,想到了疑点:“可我记得秦郎中家中不是有位母亲吗?难道秦郎中四处云游时,也带着令慈?” 秦郎中目露惊讶,似十分欣喜:“没想到顾娘子还记得我的母亲?” 顾九对他这个反应有些不太理解。 记得这件事于秦郎中而言很重要?正常情况,一个人不应该是因为旁人还记的他本人而会比较欣喜吗? 顾九客气地笑了下:“当然记的。” 秦郎中点点头,坦然道:“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自然不舍得分离。所以我无论去哪儿,母亲都会陪着我。” 顾九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掩去眸中的惑意。 这位秦郎中说的话,怎么听起来有些莫名别扭呢。 但顾九也并未多想,自动忽略这种奇怪的感受,问起了白羊的眼疾:“那你找到了吴真人吗?” 吴真人的名号,怕是天下的郎中无一人不识,只不过最爱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秦郎中若是真能找到他,白羊的眼疾或许便有了一线希望。 秦郎中叹道:“我在袁家村住了近半年,也未寻到。” 顾九看向白羊的眼睛,抿了抿唇:“那他这病情治了这般久,没有一丝好转?” 秦郎中就坐在白羊身边,闻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道:“现在是看不见的。” “倒是顾娘子,”秦郎中话锋一转,笑了笑,“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顾九如实道:“还能因何,查案呗。” 她顿了顿,借着抿茶的动作,悄悄打量着白羊和秦郎中的神情:“就是西京那几起命案。” 秦郎中神情自然,听此,也只是微微一愣:“我听说过……不过,你不是在开封府任职吗?怎么突然管起了河南府的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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