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却只瞥见一抹陌生的暗青色身影,只当是掌柜,等了会儿没等到对方出声,慕迟不耐地抬眼:“何事……” 话却在看见门口站着的人时顿住了。 乔绾穿着粗糙的鸦青色麻布衣裳,越发衬的脸色苍白,眼珠漆黑透净,满头青丝随意地束在身后,拿着靛青粗麻布衣的手上还带着细小的伤痕。 慕迟的眉头不觉紧皱,眼神暗沉。 乔绾的肌肤是被金银珠宝与炊金馔玉养出来的细皮嫩肉,即便穿上这样简陋的衣裳,也盖不住那股娇惯的贵气。 更为重要的是…… 慕迟抿着唇,她不该是这样的。 当年在松竹馆那样的销金窝里,满堂贵游世胄之中,她仍尽是凌驾于人的张扬恣意,大手一挥便是两万两白银。 而今却穿着破旧的粗麻烂衣站在他的跟前。 “之前穿的太惹眼,离楚州还有不远的距离,换上布衣方便些。”乔绾见慕迟只盯着不语,当他是嫌弃旁人穿过的旧衣,解释一嘴后将衣裳放下,“我们一会儿继续赶路。” 慕迟盯着她离开的背影,良久方才垂下眼帘,喉结动了下,眸光晦深。 他们是在当日的午时继续出发的。 乔绾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某些方面,她认同了慕迟的话。 她救不了所有的人,她想得再多,也不过是在折磨自己。 一路上仍旧是绕着城镇,沿着周遭的山野小路前行。 路途虽然颠簸泥泞了些,也遇见了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可再未遇到像安平村那样的事情。 若说唯一的奇怪之处,便是来了一只白鸽,偶尔会停在牛车的篷子上方歇歇脚。 乔绾见它在这寒冬里着实可怜且还算通人性,便将从路上买到的干粮捏碎了扔到篷子上喂喂它。 慕迟看了眼喂完鸽子坐在前面拉着缰绳未曾注意到他的乔绾,自招文袋中取出笔墨,给司礼回了一封信:多备一处院落。 写完刚要叠起,顿了下,瞥见眼前破旧的青布麻衣,又添了几字,不着痕迹地招来信鸽,放了出去。 乔绾只看见白鸽扑棱着翅膀离开了,未曾多想。 他们又行了三日,在第三日的申时,正夕阳西下,将马车与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随着老牛“哞”的一声长叫,不远处矗立着一块界碑。 界碑上积了雪,以朱漆写着二字。 楚州。 乔绾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真的能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可当清清楚楚地看见这界碑时。 “我们到了。”乔绾看着界碑扬声道,眼眶不觉有些酸。 即便楚州城很大很大,他们到的不过是最南面的白塔镇,可也已经很近很近了。 慕迟抬眸,看着乔绾仰头望着界碑的侧颜及微红的眼眶,默了几息:“走官道。” 乔绾一愣,继而想到既然慕迟敢将自己的兵马放在这里,只怕楚州的上上下下,怕是早已经都是他的人了,有通缉令也不怕。 她未曾多问,径自朝城门而去。 城门的守卫果真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低下视线挥挥手放了行。 楚州毕竟是大城池,乔绾看着白塔镇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摊贩,跳下车来牵着老牛前行。 街市不时传来热闹的叫卖声,热饮布匹,衣裳首饰,应有尽有。 不远处的酒楼阑窗处,更有文人相聚谈笑风生,远方的亭台楼阁比陵京多了些豪迈,巍峨地高耸着。 这里的一切,虽比不上陵京繁华,也有不少逃难来的流民,但比她一路所见所闻要好上太多。 乔绾的心思似乎也随之开阔了些,目不暇接地看着和陵京完全不同的风情。 慕迟听着四周熙来攘往的吵闹声,目光却始终定在牵着老牛闲适朝前走的女子背影上。 这一路上,他看着她的骄纵被一点点抹去,总是怔怔地看向不知名处。 眼下似乎是她这段时日少有的轻松时候,背影都能看出来的轻松。 被丝带随意扎起的乌发在她的身后一摇一摆着,偶尔被风吹到脸畔,她便眯一眯眼,抬手将碎发拂开。 慕迟的目光有些放空,莫名想起了在陵京乔绾拉着他逛街市的场景。 那时她满眼骄纵得意,腰间缠着镶金软鞭,身后披着火红狐裘,在萧瑟隆冬里总是最夺目的那个。 “姑娘可要看看首饰?”摊贩的声音自外传来。 慕迟陡然回神,而后看见乔绾正盯着路边摆着的首饰瞧。 想起公主府那成箱的名贵首饰,再看路边那些成色极差的珠钗,慕迟不觉凝眉。 乔绾停下脚步,不过是因着自己好久未曾佩戴首饰了,她本就不是节俭的性子。 她虚荣且肤浅,她爱那些华丽漂亮的衣裳首饰,更爱自己佩戴时,旁人或歆羡或惊艳的目光。 这一点,她想自己此生都不会改变了。 “姑娘好眼光,”摊贩看乔绾虽穿得破旧,可却细皮嫩肉娇俏可人,尤其那双手,虽有细碎的伤口,却是养得一丝薄茧都没有的贵气,只当此人是外来的千金小姐,“这鲛珠玉镯乃是陵京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整个大黎就这一个,才五两银子……” 乔绾看了眼摊贩:“你这鲛珠是真的吗?” “自然,”摊贩一拍胸脯,“如假包换。” 乔绾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 鲛珠玉镯的确很是华贵,大黎只有一个也是真的。 只是这真正的鲛珠玉镯此刻正躺在自己的首饰盒中,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处。 为了避免麻烦,乔绾也懒得驳斥,只随意扫了眼旁边,目光落在角落一根银色的梅花簪上。 簪子的工艺并不精致,可梅枝与梅花却雕琢的栩栩如生。 摊贩机灵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眼神滴溜溜地看了眼牛车上的慕迟:“这梅花簪寓意极好了,此簪本是一对,据传佩戴此簪之人,定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姑娘若是要两个,我便便宜些算给姑娘和公子……” 慕迟闻言一怔,陡然想起曾经的那根鸳鸯簪来,不觉看向乔绾。 乔绾看向梅花簪的神色微顿,想到曾经自以为是的过往,心思陡然沉了沉:“不用了。” 她应了声,牵着缰绳继续前行。 慕迟看着乔绾的身影,眉心不觉紧皱,随后立时反应过来,讽笑一声。 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同意她留下本就是留情了。 不过便是一枚簪子罢了,他本就厌烦这种物件,更遑论……和她佩戴相配之物。 夕阳已经散去,傍晚来临。 乔绾并未再急着赶路,楚州的小城门将要关闭,赶过去已来不及。 且这段时日的奔波,即便夜间宿在脚店客栈,环境也都极为简陋,她也只能简单擦拭一番,以往每日都要热水花瓣沐浴,如今早已忍耐到极限。 乔绾找了家还算豪华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准备沐浴休息一番,明日再进楚州。 然后,在乔恒派人抓她之前,她也该回陵京了。 回去后,她要好好将自己的银钱首饰整理起来,公主府的下人多是乔恒派来的,她护不了他们,便不护了。 倚翠是自幼跟在她身边的,如果她愿意的话,她想带着她一齐走。 乔绾靠着热雾缭绕的浴桶,闭着眼安静地想着回去后的路。 直到热水渐渐变温,乔绾穿好衣裳,擦拭着湿发从屏风中走了出来。 客房内并未点上蜡烛,反而一旁的火盆里,火苗在不断地上窜着,偶尔发出干柴崩裂的噼啪声。 乔绾盯着那团火苗中燃烧的柴,目光有些怔忡。 一瞬间,万籁俱寂。 墙壁处却在此时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乔绾的眸光动了下,转头茫然地看向悬着一副山水丹青的墙壁。 客栈豪华,隔音自然也不差,照理说并不能听见隔壁的声音,她起身看着那副山水画,伸手将画摘下,方才发觉,墙壁上竟有一个半寸的圆窟窿。 乔绾皱眉,旋即想起曾经听说过的,有些客人自有些“闲情雅致”,喜看旁人。 想必她便碰见了这样的客栈。 “公子的身子无碍了吧?”圆窟窿中传来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乔绾一怔,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她忍不住探身看了过去。 慕迟背对着她站在大开的阑窗前,只穿着宽松的白衣,随意地看着楚州的夜景,而他的身侧,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玄衣男子,垂眸恭敬站在那儿。 是般若寺那个曾来告诉她“慕迟身子不适”的那个男子。 乔绾垂眸,许久在心中嗤笑一声,早便知道他是为了雪菩提,才强忍着厌恶接近她,身边有暗卫也并不奇怪了。 “无碍。”慕迟默了默才道。 司礼迟疑了片刻,自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放在窗沿上:“公子即便再不喜,可此药确是良药,公子不若用这个吧。” 慕迟低头望见瓷瓶,轻怔了下,复又抬头看向司礼。 这是乔绾曾给他的白玉膏,一连给了三四瓶,彼时被他全数嫌弃地扔给了司礼。 可为何如今看着乔绾的东西从司礼怀中拿出,会这般……不悦。 不悦到胸口如被巨石压着一般,沉闷闷的。 乔绾自是认识自己的东西的。 原来,就连她满心欢喜地用来给他养伤的白玉膏,他都嫌厌地轻易丢给了旁人。 乔绾抿紧唇,再没有兴致多听,只安静地想,也许明日自己无需进楚州了。 毕竟,他的侍卫已经来找他了,不是吗? 可就在她想要转身的瞬间,侍卫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带着丝迟疑:“公子身手不凡,若想躲开刺客那一箭亦不是不可,为何……” 此话一出,乔绾也停住了,莫名想要听一个答案。 慕迟沉默了许久,才低哑地笑了一声,明明语调温柔,却让人后背升起彻骨的寒。 “昭阳公主可有消息?”他侧眸问道。 司礼愣了愣,旋即想到这段时日不仅是黎国皇帝在寻公子,昭阳公主也在派人暗中寻找,甚至明令不可伤公子性命。 “公子是为了……昭阳公主?” 乔绾猛地将山水画挂上,转身背对着墙壁,死死抿着唇。 她想起雁鸣山上,面对那些刺客时,慕迟出神入化的身手,甚至能够以手为弩,于百米外掷箭刺穿刺客的喉咙。 也想到他轻而易举便破开了玄铁所制的手梏。 还有,为何就这样凑巧,长箭刺穿的是他心口上方一寸处?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 只为了乔青霓。 为了他得到心爱女子的心。 甚至不惜以身为盾。 他原本可以避开那根箭的。 而她也本可以不用随他一齐来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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