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那几个下人却没说故事,只说这几日公主府有“脏东西”。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附和,都说看见过白影出现,神出鬼没的。 最后一众人决定买盆黑狗血放在府中驱驱邪。 倚翠一愣,猛地想起前几日她起夜,似乎也曾在院外看见过一道白影。 那白影只安静地站在院中的树下,像鬼又像人,等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过去时,树下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影? 越想倚翠心中越是发凉,刚好药煎好了,倚翠暗想着还是不要把这些事说给公主听了,免得公主做噩梦。 可刚等倚翠回到寝殿,还没将药放下,便听见门外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文相手拿明黄色的圣旨走了进来,他似乎没看见她脚腕的金梏,只道:“长乐公主乔绾接旨。” 乔绾倒没有太多诧异,只是有些恍惚,她已经足有两个月没收到乔恒的旨意了,顿了下方才跪下。 乔恒的圣旨很是简短,不过是说已多日未曾见到长乐公主,心中甚是挂念,又适逢柳妃忌日,特请长乐公主入宫一叙。 柳妃,是乔绾的母亲。 乔绾俯身接旨,可等了许久未曾等到慕迟的人来打开脚梏。 最终文相眉头紧锁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中拿着慕迟的令牌,侍卫确认后方才将脚梏打开。 马车晃晃荡荡地前行,前后尽是府中的守卫,就连皇宫门口的禁军都换成了陌生的脸。 乔绾进了皇宫,四处可见到眼生的宫卫。 文相等在后宫外,乔绾并未立即去临华殿,而是先回了一趟长乐宫。 她坐在母亲的画像前,烧了好些金元宝,唯恐地底下的母亲再缺银钱。 而后乔绾将母亲的那幅画摘了下来,妥帖地卷起。 宫妃的尸骨都葬在皇陵,只有这幅画了。 母亲临死前曾说,若人死后有魂魄,她定会附在这幅画上。 她还说,如果绾绾有一日能逃离皇宫,便将娘的画像烧了,撒在你安家的地方,也算是娘一直陪着你了。 乔绾将画小心地放入画筒中,方才离开去了临华殿。 比起以往繁华巍峨的宫殿,如今的临华殿带着几分日薄西山的迟暮感。 乔绾还没走进殿内,便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咳嗽声,等到她走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靠在御座上的乔恒。 如今的他脸颊瘦削灰白,身形也瘦骨嶙峋的,穿着玄色的龙纹袍服,遮盖不住的病弱。 一旁的桌上则放着一碗汤药,乔绾嗅到苦涩的药味一愣。 这个药味,像极了今日倚翠熬的汤药。 只是这碗汤药的味道更为强烈,甚至有些刺鼻,只闻着都令人觉得肺腑难受。 “来了。”乔恒如今的声音也虚弱至极。 乔绾再没有同往日一般笑着跑上去,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御椅前,良久道:“父皇。” 乔恒抬头睨了她一眼,又疲惫地收回目光:“你倒是有心了,无事便退下吧。” 乔绾看着再不与自己作戏的乔恒,陡然觉得好笑起来,她垂下头:“父皇还不肯说实话吗?” 乔恒一顿,终于抬眸看向她,眉头紧锁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绾笑了一声:“自然是绾绾想知道,父皇以往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啊。” 乔恒猛地睁大眼:“你早就知道?” 乔绾笑盈盈道:“最初不知,后来吐血的次数多了,便知道了。” 乔恒死死地盯着她良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煞白的唇内侧染了血色:“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同朕做戏?朕竟被你骗了?” “明明是父皇骗了我啊,”乔绾走上前,拿过桌上明黄色的帕子递给乔恒,“我以为父皇是真的喜爱我,才将我接到身边,赐了封号与府邸,却原来只是因为我和父皇体质相同罢了。” 乔恒将她递来的帕子打落一旁,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的咳嗽声越发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隐忍着停了下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大双眼:“慕迟宫变……” 乔绾这一次并未多说什么,那场梦说出来大抵也没人信的,她只笑着说:“我知道。” 乔恒蓦地怒了,哑着声音低吼:“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朕给你无上地位,金银珠宝,千娇百宠,不过就是让你试个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何不可?你救了他们的皇上,整个大黎都要感念你,而如今,你是大黎的罪人!” 说到后来,他陡然喷出一口血来。 乔绾看着仍装出大义凛然模样的乔恒,讽笑一声:“黎民百姓?” “陵京之外,那么近的平阳镇,他们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吃的是什么?他们冻死时你又在哪儿?他们知道他们的皇上一心求荒谬虚假的长生,任由底下的官员啃他们的血肉,践踏他们的身骨吗?” “乔绾!” “我说错了吗?” 乔恒陡然沉默下来,他看向她:“那你呢?乔绾,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 “对,”乔绾睫毛轻颤,垂下双眸,扯起一抹笑,“所以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活该。” 乔恒直直地盯着她,皮包骨的脸上一片颓败,声音也低了下来:“你来只是说这些?” 乔绾却沉默下来,唇角的笑逐渐僵硬。 她来这里,是因为母亲,还因为……还因为一点儿微弱的……希冀。 乔绾前行两步,站定在她以往常凑到乔恒身边的位子,良久道:“这十二年,你究竟有没有,将我当你的女儿过?” 那些曾在满朝文武面前的夸赞; 那些她嚣张跋扈后的纵容与不追究; 那些进献来的珍宝瓜果总由她先挑选的偏心; 那些赏赐的华服首饰…… 究竟有没有一样,是真的,真心属于她的。 乔恒坐在御椅上,没有动,也没有应。 乔绾等了好一会儿,于一片死寂中福了福身子:“儿臣告退。”话落转身离去。 却在推开殿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疲惫的:“今日的圣旨,是朕亲拟的。” 乔绾的手停顿了片刻,没有转身,而后朝外走去。 不远处,文相正站在那儿等着她。 乔绾抱着画筒走上前。 文相对她行了一礼:“参见长乐公主。” 乔绾默了默道:“文相起来吧。” 二人朝着宫外走着,宫道极宽,四周都是高耸的宫墙。 “公主的脚梏已经更换,钥匙就在公主床榻下的暗格中,”文逊边走边小声说,目光始终看着前方,“臣收买了一位侍卫,此刻已将那侍卫送出陵京了。” “文相为何要这么做?” “关于昭阳公主的那则预言,想必公主已经听闻,”文逊道,“臣不信天命,可天下百姓信。” “如今大黎朝堂尽在慕公子手中,慕公子称帝易如反掌,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唯有昭阳公主和慕公子结亲,方能平百姓之口。到时昭阳公主诞下皇子,臣定誓死辅佐皇子登帝位,匡扶皇室正统。” “那时,臣若活着,定以公主之尊,亲自接长乐公主回京,臣若死了,也必会嘱托府中门生,好生护着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他一眼:“你要送我离京?” 文逊颔首:“是。下月初六,齐国接亲使团到来,到时京中必繁闹无比,臣会趁机送长乐公主离京。” 乔绾顿了顿:“接亲使团来陵京,那皇姐如何脱身?” 宫门已近在眼前,文逊看向乔绾,低声道:“慕公子不会让昭阳公主出嫁,会由昭阳公主的侍女代嫁。” 话落,已到宫门口,文逊如常般对乔绾拱手道:“臣,恭送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他一眼,颔首进了马车。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慕迟不会让乔青霓嫁去大齐。 回到公主府后,很快便有侍女亲自前来,再次为她戴上脚梏。 脚梏和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乔绾打开床榻下的暗格,果真发现了一枚钥匙,也真的能打开脚梏。 可是…… 乔绾紧皱眉头,她总觉得以慕迟的狡猾,不可能真的任由文相在他眼皮下耍花样还毫无察觉。 再者道,以文相的手段,若送她离开,必会一直派人监视着她。 最起码,她不能全然将希望寄托于文相。 * 慕府后院。 慕迟缓缓从柴房走出,司礼忙递上绢帕。 慕迟缓慢地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再查,看看文逊在我这儿长了几只眼睛。” 司礼忙应下,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慕迟走到庭院,看着地上凉如水的月光,又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孤月。 今日,是乔绾母亲的忌日。 属下白日说乔恒要见她时,他直接回绝了。 却在听闻是她母亲忌日时,迟疑了下,他想到宫变那晚,她近乎眷恋地抚摸着的那幅画,所以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却未曾想,有人竟想趁这个时机,做些有的没的。 慕迟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绢帕扔到一旁便要走进书房,却又在下瞬停下了脚步。 母亲的忌日,会难过吗? 慕迟抿了抿唇,不知多久,身影蓦地消失在原地,白影在屋檐之上翻越,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公主府。 慕迟悄然无声地落在庭院中,看着一片漆黑的阑窗。 许久,他缓步进了寝殿,映着外面的月色,看着正躺在床榻上熟睡的女子。 她这样的性子,睡觉都不怎么老实,锁着金梏的脚露在外面,头微歪,浅浅地呼吸着。 即便脚梏围了一圈狐皮,却仍因她平日的挣扎,泛着红痕。 慕迟睨了眼崭新的脚梏,没有动,只将目光落在那一圈红痕上,眸色微暗。 这晚乔绾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腕,正涂抹着什么。 乔绾心中一个不悦便踢了过去,脚腕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圈住,那人上完了药膏仍未松手,一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翌日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乔绾伸了个懒腰,虽说不能全然信任文相,可是如今有了打开脚梏的钥匙,她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 往日戴着脚梏穿衣,总是诸多不便,眼下无人,乔绾便要打开脚梏穿衣,却在看见脚腕上的红痕被人上了药后一怔。 想到昨晚那个梦,总觉得很是诡异。 她顿了下方才打开脚梏,飞快地穿好衣裳又将脚梏锁了回去。 倚翠和侍女不多时走了进来,乔绾边揩齿边顺势问:“倚翠,昨夜你为我上药了?” 倚翠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乔绾的脚腕,顿了几瞬点点头:“是,是奴婢。” 乔绾闻言,更再没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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