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迟恍如窒息一般,吃力地动了动唇,吐出的气息也在颤抖着。 耳畔似乎有人在唤他“公子”,他也全都听不真切了,手用力地抓着心口,像是从未说过话的哑巴艰难地发出一声:“疼……” 好疼。 剧烈的疼痛,由心口涌入四肢百骸,痛得他全身轻颤着,心口如痉挛一般,痛到难以忍受,仍不断地持续着…… 这便是疼的感觉吗? 慕迟想起当初在松竹馆那一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赌;还想起景阑离去时,她说“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如今他也知道疼的感觉了,他不是怪物了,她为何不心疼他? 当初,在雁鸣山,眼睁睁地看着他为旁的女人挡箭后坠下山崖的乔绾,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她也这样疼吗? 可若是知道疼的感觉是这样的代价,他宁愿自己还是那个不知疼痛的怪物。 是不是……心不动了,就不会痛了? 万千念头一瞬涌入,慕迟抵着心口的手指忍不住越发地用力,如同要钻入血肉之中将心生生拽出来一般,胸口的白衣顷刻被暗红的血染红。 “公子!”司礼惶恐地看着双眼被墨色侵染的公子,却如何用力都难以将他的手拉开,最终只得咬牙高声道,“长乐公主定不希望您这般!” 似乎是听见了熟悉的名字,慕迟的动作僵住,漆黑的瞳仁逐渐恢复了几丝清明。 司礼趁机用尽全力拿离他伤害自己的手。 慕迟转眸,看向不远处木架上的女子,火红的嫁衣垂落,在山风里轻轻拂动着。 慕迟缓缓地走上前,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良久抬手温柔地抚摸上去,察觉到冰凉的触觉时顿了下,苍白的指尖被暗红的血染红,诡异而昳丽。 “怎么办,乔绾……”慕迟说到此停了一息,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改了称谓,“绾绾,即便知道你想离去,我还是要带你回陵京。” 他说着,俯身将她横抱起,身前的白衣顷刻染了血迹。 “公子……”司礼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见慕迟抱着怀中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护卫牵着的骏马前。 甚至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已飞身上马,拥着身前的女子,晃晃悠悠地朝陵京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慕迟时不时扶一扶怀中女子将要歪倒的身子,或是擦拭一下她身上的血迹。 天边逐渐泛起红光,浩瀚的日出盛放在山崖远处,一缕金红色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 慕迟手握缰绳的手一滞,他转头迎向日出的方向,看了许久,方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呢喃道:“天亮了,但你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司礼自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唇动了动,最终未敢开口,只吩咐人将另一具尸首妥善地安置。 从雁鸣山到陵京不过半日的距离,慕迟从日出一直缓慢地走到天黑。 今夜的陵京因着联姻的余喜,仍热闹非凡。 慕迟驾着马徐徐穿过,两侧的百姓满目惊恐地看着二人,纷纷逃离得远远的。 慕迟恍然未觉,仍不时地朝远处看着,皱着眉道:“也不知你为何偏偏喜欢这样令人烦躁的夜市。” 说着,他却又不觉改了口:“不过你既然喜欢,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慕迟还想要买街边铺子里的糕点小吃,可那些人瞧见他便脸色煞白地避开。 他忍不住凝眉,眼中汇聚着戾气。 身后跟随的司礼忙上前替他买了好些吃的,再递给他。 慕迟勉强松了脸色,回到公主府时,手中已拿着好些吃的。 将怀中的女子抱下马,一直回到她的寝殿,将她放在软榻上,慕迟有些迷茫地坐在桌旁,不知自己还应做些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拿过买回的糕点,想要递到女子的唇边,却在看见她满脸血痕时怔了怔,懊恼地收回手吩咐道:“打一盆温水来。” 待到司礼将温水端来,他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迹。 血迹之下,是可怖的无一寸完好的血肉。 慕迟仍浑然不知般拂了拂她的发:“你的头发都乱了。” 他边说着,边将她抱到梳妆台前,拿过木梳,仔细地梳着她的长发,而后绾起她曾经最爱的发髻。 却在他打开妆奁想要取一枚珠钗时,动作陡然顿住。 妆奁内仍留着几枚首饰没有带走,点翠红玉珠钗,金丝绕发簪…… 是他还是小倌时,她送给他的成双成对的首饰。 她说:红玉寓意相思,金丝绕意为此生纠缠再不分离。 慕迟定定地看着,下瞬有些慌乱地后退两步,转身走向里间打开衣箱。 里面放着一件火红的狐裘。 ——是与她曾送给他的锦裘格外般配的那件。 那么爱这种奢靡物件的乔绾,却独独不要这些了。 慕迟拿过狐裘,回到梳妆台前,披在女子的肩头,又一股脑地将妆奁中的首饰全部拿了出来,插入她的发间。 “以后,不要再弄丢了。”他低声呢喃着,与“她”一同看向铜镜中的倒影。 可女子的头颅却无半分力气地耷拉下来,朝前倒去。 慕迟温柔地扶正了她。 却在他松手时再次歪倒。 慕迟便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扶着她的身子,却在最后一次时,陡然用力拥住了她的肩膀,声音颤抖着:“乔绾,你怎么敢……怎么敢……” 怎么敢什么,他最终没能说出口。 慕迟逐渐平静下来,随后伸手,以指背轻轻蹭着她的面颊。 却在触到满手冰凉时微怔,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寝殿内太凉了?你冬日都未曾这般冷过……” 他说着站起身,命人去准备火盆来。 初夏的陵京已初见炎热的端倪,寝殿内依旧燃着三个烧得旺盛的火盆。 慕迟将女子抱到床榻上,本想如往常躺在她身侧,却想到上次她对自己的推拒,顿了顿安静地坐在榻旁,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久久的沉寂后,他轻道:“你这次睡得有些久了。” 寝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司礼迟疑的声音响起:“公子,夜深了……” 慕迟有些不耐地回应:“你们都去歇着。” 司礼微顿:“可长乐公主须得去……” “这里是她的寝殿,她不在这在哪儿?”慕迟淡淡地打断他。 司礼怔然,公子明明分外平静的语调,偏偏透着十足的诡异。 而更令司礼未曾想到的是,公子一直在寝殿,坐在那张雕着凤鸟的床榻旁,不吃不喝地待了整整三日。 最终在第四日一早,司礼大胆闯进了寝殿,一股热浪夹杂着血腥与腐臭味传来。 慕迟仍坐在榻旁,脸颊再无半分血色,唇因着干涸裂出道道血痕,听见动静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不悦地看着他。 司礼道:“公子……该落棺了。” 慕迟眉头紧锁,唇动了动,有血珠自血痕溢出,他想要说些什么,司礼壮着胆子打断了他:“长乐公主爱美,定不愿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慕迟的唇僵住,怔怔地看向床上的女子,仿佛才看清她腐烂的唇角。 是啊,她这么爱美,不会容忍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 这一次,慕迟再未言语。 司礼知道,公子这是默许了,他轻声吩咐人小心地将尸首抬了出去,又命人小心地整理着寝殿,处理好后刚要离去,一直只看着未曾开口的慕迟轻声道:“司礼,再准备几个火盆。” 司礼不解,却仍备好了送来。 可慕迟一连又要了数个,直到整个寝殿烤得如蒸笼一般,他才终于停下。 司礼出去后,慕迟沉默了许久,站起身迷茫地环视一圈,方才躺在床上,徐徐蜷缩着身子,手指难以克制地轻颤,呵出一口寒气。 明明外面日头正盛,初夏的热意已经涌来,明明屋内火盆熊熊燃烧着,可他还是觉得彻骨的寒,仿佛要将他的骨头冻酥了一般。 心口瑟缩着,不知是疼痛还是冰冷,惹得他瑟瑟发抖。 许是久未阖眼,慕迟的意识逐渐游移着。 四周尽是熟悉的暖香,慕迟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不久前的夜晚,他徐徐推开寝殿的门,映着月色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乔绾。 她依旧睡得格外不老实,头微微歪着,满头青丝散乱在绒被上,一只脚偷偷地探出被子外。 那样莹白的脚腕上,扣着一枚精致华丽的金梏,轻轻一动,便如银铃般悦耳。 糜艳至极。 他伸手,轻轻地扣住她的脚腕,隔开冰冷的金梏,温柔地摩挲着。 金梏清脆的声音吵到了她,她不耐烦地朝他的胸口踢来,无力又柔软:“慕迟,你怎么又来了……” 她嗓音沙哑着抱怨。 他没有应声,只将她的脚腕拉了下来,看着那圈被金梏挣出的红痕,以及脚踝内侧一枚极淡的黎色小痣。 他将她的脚腕温和地弓起,倾身而上,帷幔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慕迟喘息着睁开双眸,头顶梦中的帷幔映入眼帘。 他茫然地躺在床上,身侧空无一人,只有一滩残余的血迹。 良久,慕迟起身,却在看见下.身糜湿的袍服时一怔,梦里的金梏轻晃发出的清脆声音如同响在耳畔。 慕迟深深地呼吸着,心口熟悉的痛感涌来。 他闷咳一声,咽去翻涌的铁锈味,面不改色地走到一旁,换上新裳,下瞬动作却猛地僵滞。 莹白脚腕上的那一圈红痕。 脚腕内侧的那枚极淡的小痣。 慕迟的身形踉跄了下,继而飞快地朝外走去。 这一日,公主府的人都清楚地看见,那位慕公子疯了一般闯入灵堂,掀开棺盖,剥开了尸首的鞋袜。 在短暂的死寂后,这位一直异常冷静的慕公子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到双眼赤红,泪落满面。 司礼上前,为他披上了一件锦裘。 * 数日后,慕迟又去了一趟雁鸣山。 他安静地站在那一方崭新的坟冢前,手中拿着那日在铺子买下的鲛珠手串,看着那尊无字的墓。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 这方坟冢,之所以埋在雁鸣山,因为她的离去,还因为她的喜欢。 她喜欢松竹馆那个温柔的小倌,喜欢那个说会一直陪着她的慕迟。 可是,他在这里,在她的面前—— 亲手“杀”了她喜欢的那个人。 慕迟轻轻摩挲着手中莹润的珠子,他可以给她她想要的,然而摆脱他…… 他低哑地笑出声来,一字一顿道:“休想。” 他会找到她。 他必会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新生 摩兰国是北部游牧与农耕民族交界处的一个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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