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他喝得愣在原地,嘈杂的小摊上空犹如淋下一盆冷水,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被浇醒的慷慨激奋。 “你说得对,真要有那么一日,大不了一死。我人族有多少人?就是用尸体也能把他们的路给堵绝了!” “当年我是还太小,妖族屠我人境三城,这仇就该不死不休!我们怎能一退再退?他们要是真敢再来,我也第一个去界南报仇!” “妖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能杀!刑妖司下面关着一整座牢,陈冀生生杀回三座城,连白泽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大难临头了,何必再贪生怕死!” “俺也这么觉得!” 倾风听得恍然,不由鼻头泛酸,见对面的人深埋着头,手中的碗不停轻颤,小声叫了一句:“师父。” 她想说,这就是陈冀当初决定走的道。 是他点的火,清的路。是他在界南十五年来徒手筑起的墙。 墙内是人族脆弱的尊严,易折的脊梁,他用血肉护住的那点勇气,而今燎原成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他这十五年来过得并不是潦倒,虽孤身飘零,可天下人都看见了他的道。 陈冀只管走自己的路,勇者必会有人追随。 陈冀放下碗,喉结一阵滚动,该是感触丛生,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压抑住翻涌的情绪,起身嘱咐道:“我去租辆牛车,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从昨晚到现在,二人没有过几次正面交流,每次开口总是讳莫如深。 倾风知道他还在徘徊两难,此刻大抵是想独自待着,便应说:“好。” 陈冀这一去,许久没回。 早晨的凉意已经过了,正午日升当空,空气燥热。待旭日西斜,陈冀的牛车依旧没来。 时间如流沙般消逝得极快。 倾风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背靠着墙,面朝着否泰山,看着人群来来往往,从他们的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听着刑妖司的消息。 她也想同陈冀一般行自己的道。 想做万人之师,想僻千古之路。如蜉蝣想窥日月、想历四时。 她这一生短痛而寡淡,鲜得幸事,天道忽而青睐,意欲便如邪念滋长。 可这些妄想或癫狂都没有陈冀来得重要,陈冀不应允,或许也证明她确实无此天命。 临近傍晚时,越来越多的行人朝着城门涌去,想去一同等待持剑大会的落幕。 倾风以为他不会来时,陈冀终于还是出现了,肩头披着一层洒落的金光,弯腰将手中的长剑放到地上。 倾风诧异地抬起头看他,陈冀什么也没说,只轻轻一挥手,转身融入人流,一道向前。 倾风僵坐片刻,迟缓起身,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手执继焰,朝着否泰山走去。 沾满泥渍的鞋踩在干土上,每走一步,胸膛内的跳动就随之加速一分,到后面擂鼓似地要挣出身体。 倾风第一次感觉有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从脚底盘升而起,迫使着她迈步、加速、奔跑。 那股欲望拨开她脑海中的迷雾,叫她第一次隐约看到自己想走的路。眼中只有半掩落日的高山,心头血液滚烫,直指边际的天幕。 作者有话说: 作话不想空,那就顺便推一下我自己的完结文吧 类似文风:《歧路》(现代刑侦)、《灼灼烈日》(青春治愈) 星际武侠文:《有朝一日刀在手》(格斗基建)
第42章 剑出山河 (有些人,当如旷野之风,而非落根之木。) 从城门通往日边的否泰山, 一路汇聚了数万人,可不管是多密集的区域,中间始终留有一条小道, 供想上山试剑的修士自由穿行。 青山横卧,乱峰相倚,倾风脑海中杂念皆空,等再抬头,已在彤云映照下刑妖司山门。 守门的弟子从人群中一眼瞥见她的脸,表情从肃穆转瞬变为惊喜, 三两步上前,用手臂拦开阻挡的人群,请她上山。 又见到后方的陈冀,忙恭敬行礼道:“陈师叔,您回来了!” 见陈冀两手空空,想是还来不及收拾东西,青年一口气没喘平,复又殷勤地道:“陈师叔,您的行李呢?我去帮您拿, 您先上山观礼!” 围观的百姓见状猜到二人身份,现场陡然轰动起来, 一片连着一片,麦浪似地朝前伏动, 想趁机一观剑主真容。 边上的将士横着长枪将他们拦住, 被激昂的人群冲得连连后退, 另一群将士从后方将推攘的看客逐一拨开, 才给他们腾出喘息之机。 现场的声浪直冲云霄, 震耳欲聋。倾风借着轻功飞蹬数百级台阶, 依旧能清晰听见人群中几声商议过整齐呐喊: “姑娘大义!” “小娘子且慢行!” “祝姑娘万世安康,诸事顺遂!” “多谢姑娘今日前来持剑!” “拜谢姑娘!” 两侧林风狂起,万叶千声,似山川为之震颤。 半山广场,桌案上的檀香只剩最后半指长度,余烬之下白烟缭绕。 堆积在竹签上的灰烬不堪重负,成片落了下来,露出里头的星火,眼见着已到末端,将将熄灭。 众人屏息凝神,看看香案,又看看高台上已静候了一整日的白泽,再望向毫无动静的长阶。 希冀与失望两种极端的情绪来回交织,随着长香的燃尽逐渐攀至顶峰,觉得大约是不行了。 倾风跟陈冀不会回来了。 手脚的温度随着光色暗淡趋向冰凉,提在心口的绳索即将烧断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以他们的五感听来,不真切,很浅淡,来自太遥远的地方,甚至比不上周遭的穿林打叶声。 但很快,山道上观礼的百姓跟着接上了呐喊。 亢奋的声音伴着错乱的脚步不断向上,朝着大殿靠近。 周师叔忍不住上前,面上肌肉紧绷,用力眨了眨眼,以图看得更清楚。 香又烧下去一丝。 沸腾的人声里,倾风的削瘦长影一步步从石阶的下方走了出来。 血红的落日垂悬天边,照亮她的脸、她手中的剑、她平稳走过的每一寸青石路。 耳边轰隆雷动的鸣响,已分不清是来自血液奔流,还是心脉跳动,亦或者是完全人群整齐爆发出的呼喊。 在众人一瞬不瞬的目光中,倾风站定在铜鼎前,抱着剑朝四位持剑师叔行礼。 周师叔等人这才身心一松,卸下脸上沉重,互相对视着喜笑颜开,堆满眼角的皱纹,同是向她抱拳行礼,并主动后退让出道路,做了个手势,请她上前点香。 倾风径直走到小童面前,从他盘中拿过三支檀香,点燃后插入铜鼎。 白泽抬手一招,将一块木牌捏到手里,指尖从牌面上轻抚而过,亲自为她刻上姓名,再一扬手抛向高架。 木牌挂在红杆上不住晃动,敲打着前后的名字,桌案上那支长香也在此刻熄灭,落下最后一层灰,木签的余温顷刻在晚风中散尽,留下一线浅浅的烟。 柳随月头皮发麻,差点哭出来,尖叫道:“陈倾风!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 倾风躬身朝白泽行礼,白泽平直的唇线略微上翘,朝她赞许地笑了一下。 季酌泉站在后方,此时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躬身跟她行礼。 柳随月最先冲上来,带动广场一片大乱。倾风尚未朝季酌泉示意,弟子们已将她团团围住。 张虚游的嗓门一如柳随月所讲,哪怕是百人嘈杂,也清亮得突出。他不甘大叫道:“早知道我也最后一个来了!最后一个来原来这么威风!”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威风!” “你懂什么?我也想要先生亲自写我的名字,我的名字都是先生起的!” 柳随月:“呵,谁不是啊?” “陈师叔呢?我说你们别把我陈师叔给挤没了!” 陈冀正缓步从侧面走上石阶,到白泽身前一礼。 白泽抬手扶住,问:“想清楚了?” 陈冀说:“想清楚了。” 今日倾风一直朝着刑妖司眺望,他也一直在看倾风。 他知道倾风其实是想来的,纵然他有千百个借口,回到界南,也难以坦然如初。 倾风还剩下多少个明日?难道就这样让她抱憾而终? 他总觉得倾风是陈氏的根,可仔细想来,他又何尝不是倾风的根? 叫倾风只能扎根在他这片土地上,只看见界南的天,局限一方狭小的地。 陈冀嘴唇干涩,垂眸看向被人群淹没的徒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别愁离恨都叹进风里。 这一叹好似肩膀上的酸沉都随之消散,脊背挺了起来,浑黄双目里的光被重新点亮,他扯动着面上的肌肉,畅怀笑道:“有些人,当如旷野之风,而非落根之木。” 仿佛二十岁的陈冀,再次意气风发地站在刑妖司的高台上。 “是。”白泽看着他,这一刻声线也有了难掩的动容,搭着他的肩,说,“是,陈冀。你回来了。” 倾风仰头去找陈冀的身影时,他已经与白泽一同去了后殿。 刑妖司巡查的弟子们护送观礼的百姓下山,广场很快便冷清下来。 倾风这才看见站在木架前提笔作登记的林别叙。忽而想起昨晚那场虚妄的梦境,不由开始怀疑真假。 林别叙收好木牌,让小童搬去殿内,手中卷着一本书册朝她走来,笑问道:“倾风师妹,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倾风瞥他一眼,又侧过视线看桃李春韵。 柳随月眼珠转了转,在二人之间探究地看了数遍,忽然道:“别叙师兄,为何你叫她都是叫倾风师妹,可是叫我们只叫柳师妹、季师妹?像我都是唤你别叙师兄,其实你也可以叫我随月师妹。” 林别叙一时被问住了,柳随月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林别叙略一沉吟,说:“柳师妹今日有偏财运,可以往南面的书阁里多走走。” 柳随月欢呼一声跳了起来:“谢谢别叙师兄!你以后可以继续叫我柳师妹!”说完朝着南面上山的路飞速冲了过去。 倾风:“??!!” 她指指自己。 林别叙背过手,状似体贴地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给你算命吗?你今日刚回来,我就不讨你嫌了,勉强忍耐几日。” “林别叙!”倾风气笑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打你吗?” 林别叙走了两步,回过身来:“忘了告诉你,明日卯时,会有马车在山脚等你们,切勿迟到。否则掌刑的师叔会抡着大棒,一个一个过去喊你们,到时候就不是坐着马车去,而是滚在地上去了。” 倾风听得打了个寒颤,暗忖所谓的修身历练该不会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抽打吧?准备等陈冀回来以后,问问剑主修行的常规流程,刚要下山,那头狐狸冲了出来,远远地扯着嗓子道:“陈倾风,你的宝贝不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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