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若飞苦笑。 姜玺从未在关若飞脸上看见这样苦涩的笑容。 那个鲜衣怒马风流倜傥的少督护仿佛变了一个人。 姜玺不相信国公府被围攻,能让他如此。 “表哥,”姜玺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关若飞看着姜玺。 国公府如今就是一叶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他独自撑着那条小舟,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在北疆遇刺,生死不明。祖母……祖母在公府被闯那一日,气极中风,一直未醒。” 关若飞嗓音低哑,“我已上书求陛下准我带上祖母与妹妹一道去北疆,陛下已经恩准。殿下,我今日来见你一面,明日便走。” “殿下,你在牢里,娘娘在宫中,虽要受些苦,但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在案情查明之前,殿下万勿离开此地。” “外面……太糟糕了。” * 马儿出了大牢,一路直奔国公府。 周涛带着羽林卫,紧紧咬在后面。 姜玺没有管他们。 去国公府的路,他最熟悉不过。 每一次踏上这条路,都知道路的尽头是一扇熟悉的大门,他还未到近前,大门便会打开,外祖母会早早地等在门口,在外祖母的身后,关若飞和关若棠永远在吵吵闹闹。 门内的花园里永远有花盛开,天空永远蔚蓝。那里是一座永远安然的神仙洞府。 可是现在国公府外围满了人。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愤怒。 一口黑漆棺木正对着大门,披麻戴孝的妇人带着两三个孩子跪在棺前痛哭。 “关若飞,你出来!” “你们关家人有本事偷贡品,没本事出来见人吗?” “还文大人命来!” “杀人偿命!关家不得好死!” 姜玺在骂声中翻身下马,挤进人群,走向府门。 众人见他形容落拓,不知是哪里跑来的江湖客,便问道:“义士,你也是来为文大人讨还公道的吗?” “义士可是要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姜玺没有说话,沉默地挤到了大门口,叩响门环。 旁边人提醒他:“别叩了,他们不会开门的,太子得势时他们惯会作威作福,现在太子倒台,他们就是只缩头乌龟——” 姜玺一脚把那人踹飞。 “怎么打人?!” 人群中爆发尖叫。 “他是……他是太子——太子姜玺!” 那次迦南人闹事之际,有不少人在面馆外见过姜玺,此时终于认了出来,尖声厉喝,“他就是害死文大人的真凶!”
第56章 “有本事别躲在人堆里, 给我站出来!” 姜玺道,“你是谁?我有没有罪,自有三司主审,公法过堂, 自有大雍律说了算。你算老几?有什么权利指认谁是真凶?你可看过卷宗?可勘察过现场?问讯过证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里充什么青天大老爷?断什么案?!” 回答姜玺的是一块石头, 不知从何处飞来, 正中姜玺的额头。 鲜血滑下额头,混着原先尚未干涸的血迹,让姜玺看起来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 “是谁?给我出来!” 姜玺暴怒,“文公度活着,也没见你们给过他一个笑脸, 现在他死了,你们一个个倒成了孝子贤孙,在这里给他哭起丧来了!” “即便要哭丧, 哭到镇公府算怎么回事?!不是拿我当真凶吗?那就去宫门口哭,去天牢口哭, 去御座前哭!” “你们去不了, 就来闹镇国公府!他们做错了什么?落进别人圈套买下神龙冠的人从来就不是他们,是我!” “有什么事,冲我来!” 就在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姜玺身后的大门忽地打开,两只手从门内伸出来,把姜玺拽了进去。 随后又“砰”地一声,猛然关上。 拉姜玺进来的是关若飞和关若棠。 牢里光线昏暗, 姜玺只瞧出关若飞瘦,此时天色明亮, 姜玺才发现关若飞不单瘦,而且脸色灰败,像是耗尽了所有生气。 关若棠向来饱满心形脸也瘦了一大圈,衣衫胡乱扎着,系着围裙,手指头得通红,梳头时最少要四个丫环侍候的国公府大小姐,此时头上只随便挽着一发髻,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关家兄妹也在看姜玺。 姜玺看上去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惨。 头发打结,胡子拉渣,身上的衣服不管料子多么好,绣工多么精细,在狱中搓揉了这么些时日,早就变成了咸菜干。 而且姜玺在狱中虽然没有什么心事,但被养刁的舌头怎么也吃不下狱中的伙食,早瘦得形销骨立,那一身咸菜干布口袋似地挂在身上,迎风晃荡。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看你如此之惨,料你看我应如是。 差点儿没抱头痛哭。 最后还是关若飞开口劝姜玺别跟外头的百姓对着干。 “越是跟他们对着干,一旦有伤亡,便又生出新的事端。” 关若飞语气沉痛,外头那副棺木便是最好的佐证。 关若棠也道:“就是,让他们闹去吧,等我们走了,看他们带能闹什么。” 姜玺看着兄妹俩:“你们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走?这里是你们家,我看谁能逼你们走。” “不,我有错。” 关若飞低声道,“若非我在大年三十不告而别,把祖母气得不轻,祖母也不知道后面一动怒便……是我,是我害了祖母。” “哥哥,你这个算什么?我才是大错特错。”关若棠笑得讽刺而凄怆,“听说那个刺杀爹爹我的刺客是个戏子,正是用我送他的手镯将爹爹骗出了大营,是我害了爹爹!” 姜玺没有说话。 说不出口。 是我害了你们。 是我骄纵任性,自以为是。 是我天真狂妄,鼠目寸光。 姜玺沉默地看着二人,半晌道:“带我去见外祖母。” 关老夫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床顶,嘴角歪斜,被扶起来后亦说不了话,只有喉咙里“嗬嗬”作响。 老嬷嬷是少数怎么谴也谴不走的下人,她在给关老夫人喂粥。 喂一口,溢半口,粥与口涎一起往外淌。 关若棠看见这样的景象就想哭。 老夫人最爱洁净体面的。 姜玺在窗外沉默地看着。 他没有进去。 以他现在的样子,进去只不过陡惹老夫人难过——如果老夫人还知道难过的话。 他看着老夫人现在的模样,眼前出现的却是老夫人从前的样子,满面慈笑,满头珠翠,杵着一把镶满珠宝的御赐龙头杖,说一不二,威风八面。 从前那个世界明明那么好,他到底是怎么样一手把它丧送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姜玺转身,带着兄妹俩去柴房找绳子。 关若棠问找绳子干嘛。 姜玺没有回答,抬手在她后颈切了一记手刀。 关若棠软绵绵晕倒,姜玺把她扶好,捆在椅子上。 “!!”关若飞,“这是做什么?” “受了这么多日的冤枉气,你咽得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出口气,把领头的绑去官府,告他一个滋事扰民侵犯民宅?” 关若飞犹豫:“可万一事情闹大……” “管他呢,就是要闹大,父皇才会镇压这帮乱民。”姜玺道,“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今天非给他们一点教训不可。再说周涛带着羽林卫在外头呢,不会眼看着我们出事,你走不走?” 关若飞狠狠一咬牙:“走!” 这么多天,他也确实受够了! 他拿起绳子,刚走到门口,脖颈上就同样挨了一下。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殿下你……” “没办法,不用这招,想捆你会有点费事。” 姜玺扶住他,声音很低沉。 “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哪里也不用去。” 这是关若飞晕过去之前,最后听到的话。 * 国公府门外,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京兆府早已把此地列为重点巡逻对象,时刻有人盯着,姜玺到来引起骚动,徐笃之立刻带着人过来控制场面。 百姓的怒火在姜玺被拉进大门之后达到顶点,撞门的有之,往院内砸石头扔东西的有之。 更多的人在破口大骂。 徐笃之在人群中来回奔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慑之以威,但群情依旧如沸,徐笃之焦头烂额。 近来的局势可以称之为诡异。 自从太子入狱、贵妃禁足之后,北疆又传来了关山被刺的消息,如日中天的关家明显有倾倒之势。 京中之人,无论朝野,皆惯于见风使舵。 单是百姓出于一时义愤,闹不了这么大,也闹不了这么久,是一些有心人想要浑水摸鱼,所以故意煽风点火,且不想这把火熄下去。 倒了一个关家,能喂饱多少家族。 又有哪个家族,不想取而代之? 但这些人隐于百姓身后,就像一滴水隐于大海,很难抓到把柄。 而且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人不止一个两个,京中有点本事的,大约都想来分一杯羹。 这些日子他已经查出点蛛丝马迹,却被府尹按下不报。 府尹语重心长道:“笃之,此事牵连甚广,你我查不起。” 徐笃之无奈。 十年寒窗,聆尽圣人之训,哪个读书出仕之人不想安天下顺万民?可现实便是如此,缚手缚脚,即便心有抱负,也无法施展。 府尹还道:“笃之,你如此年轻便已是少尹,前途不可限量,莫要轻易冒险。在官场之中,切忌冒进,本府倚老卖老,赠你一字记之为‘稳’。记住了,一切只要稳住,保你平步青云,稳步上升。” 徐笃之只有躬身:“谢大人教诲。” 府尹亦是状元出身,当年亦曾满腔热血,头角峥嵘,而今宦海沉浮,磨平了棱角,变成了这副模样。 徐笃之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后的样子。 他感觉得到棱角被磨平时的疼痛,一点点被磋磨,一点点变得圆滑,然后变得不再像自己。 他看着眼前混乱的人群,有些疲惫,也有些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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