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一个幼儿,难得出门,还是景和有一日上门拜访,无意间谈起文公度的新诗与她的诗风相近。 她当时听到只是笑,以为自己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原来老成持重的文公度也有厌烦席间应酬的时候,居然拿妻子的诗去充数。 等到文公度名声渐涨,刊印诗集,她无意中翻到,才发现上面每一首诗都是她写的。 但诗集落款却是文公度的名字。 她不敢相信,跑去质问文公度。 文公度并不慌乱,淡淡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的诗只在闺中也是白白浪费,是我让这些诗得以在世间传唱,你不单不知感恩,还要问责于我,夫人,你未必有些不知好歹。” “这是大雍朝!”虞娴不解道,“女子可以读书,可以为官,甚至可以为帝,我要出诗集自己会出,为何要用你的名字?” “夫人休要动怒。女子之身多有不便,比如你若是怀上孩儿,少说有一年时间行走便会受限,次后要养育孩儿,又是几年,这几年间男子已经能升三阶了。” 文公度徐徐道,“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你的才华便是我的才华,我的官职,亦是你的官职。为夫有荣耀,夫人脸上难道没有光彩?夫人在家中写诗,为夫去朝中挣名,你我齐心协力,家中自然会越来越兴旺。将来诰命加身,福份绵长,夫人的好处享用不尽。” “你说得再好听,不也是抢了我的诗吗?”虞娴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她想来想去想不通,“那是我写的,就该是我的名字,而不是你的。” “夫人,”文公度沉下脸,“你难道不希望为夫名扬四海,官运亨通吗?在你心里,你的一点名声比为夫的官声前途更重要?” “不对,不对,”虞娴摇头,“你要前途,该用自己的真本事,不能用我的诗啊!” 说完这一句,虞娴挨了文公度一巴掌。 这是文公度第一次打她。 但绝非最后一次。 他将虞娴关进房中,只留给她纸笔。 若无诗,便连饭食茶水也无。 虞娴气恼非常,在房中破口大骂,宁死不肯写诗。 她三天水米未进,连笔也提不起。 文公度推开房门,手里抱着文德言。 看着儿子,虞娴十分心酸,认为文公度要打感情牌,让她心软。 但她错了。 文公度只问了一句:“你写不写?” 虞娴已经没有力气骂人,只恨恨看着他。 下一瞬,她尖叫出声。 文公度用力把文德言摔在了地上。 五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一瞬还搂着父亲的脖颈撒娇,下一瞬便倒在血泊之中。 虞娴疯了一样抱住孩子,哀求:“快,快叫大夫,快,快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写不写?” “写写,我写,”虞娴疯狂点头,愤怒完全被恐惧压倒,“我写,我这就写。” “记住,这是第一次。”文公度道,“若有下一次,这孩子能不能活,我就不能保证了。” 虞娴颤栗。 老君庙的荒院中,姜玺久久沉默。 谁也不知道文公度竟然有这样一面。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手中的笔。” 虞娴的声音像此时山风一样空旷。 “我开始还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起这个主意……是在娶我之后,还是在太学里?还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 “后来我渐渐不想了,我只想要言儿好好活着,哪怕被摔傻了,至少还能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了……我别无他求。” “后来,臻儿出生了。” “我小心谨慎,乖乖写诗,从来不敢违背他,只求能让臻儿平安。” 可是过着那样的日子,诗情比人更快苍老憔悴。 文公度发现虞娴的诗不再像以前一样光彩夺目,变是晦涩黯淡,十分平庸。 文公度不满。 但无论他怎么样威胁逼迫,也无论虞娴自己怎么努力,文字丝毫做不了假,写出来的诗一文不值。 文公度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才华是被耗空的,虞娴江郎才尽,一滴也榨不出来了。 这对虞娴来说是一种解脱。 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文臻臻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才情,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单博闻强记文思如泉涌,还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是个天生的才女。 亦是文公度更为丰富的诗袋子。 姜玺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 难怪文公度不肯让文臻臻嫁人,并且视关若飞如仇——文公道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文臻臻。 所谓“招赘”亦是谎言,文公度根本不会允许外人进入文家。文家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地狱,他就是地狱中的阎罗。 “我的一生已经被他毁了,但臻儿的不可以。” 虞娴慢慢地道,“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终于,被我等到了机会。” “贡品失窃,文公度被投入大牢,他想到一个计策,不单可以帮他脱离牢狱之苦,还能让他的声名更上层楼。” “他想要假装服毒自尽,以一己之身扛下无妄之灾。” “这会让他的声名达至顶峰,为了安抚老臣,皇帝必会破格,对他降下三公之位。” “他可不想要死后的追封,他要活着的荣耀。”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如无意外,那份假毒药会让他呕一呕血,让他有机会留下血书,然后太医会赶来抢救。” “假毒药是吃不死人的,他的计划滴水不漏。” “只除了有一点他不知道,那就是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假毒药换成了真毒药。” 虞娴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虚幻缥缈的笑容。 “他死啦。”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哈哈哈哈。”
第64章 虞娴明明是笑的, 却笑得像哭。 姜玺静默。 好一会儿,虞娴以手掩面,慢慢镇静下来。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杀人偿命, 我早有准备。殿下要找的真凶便是我, 与他人无涉。” “夫人, 您有话没有说完。”姜玺道, “府上的黑衣人是从哪里来的?” 虞娴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是江湖人,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们不肯说。文公度的假毒药便是问他们买的,我用双倍的□□让他们给了真药, 但也因此被他们握住了把柄,他们跟我来到绍川,要我变卖了文家产业, 给他们五万两银子。” “原来是些不法之徒。” 姜玺点点头,“既然如此, 我要将他们一并带往京城法办。”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虞娴说着, 递给姜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卷得细细的文书,系着丝带。 “我虞娴一步踏错,一生皆毁,苦与罪皆是我一人生受。 她一面说,一面缓缓走向颓倒的矮墙,像是要想去看崖边的风景。 “这里的月色特别好,要是能埋骨于此, 下辈子一定能活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吧?” 姜玺接过那卷文书, 解开丝带。 上面写明毒杀文公度的因由与详情,底下还有虞娴的落款画押。 姜玺:“!” 不好。 虞娴并没有太靠近山崖边,但她脚下的枯枝落叶所覆之下并非实地,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一点,整个人坠下去之时异常平静,没有发出一丝惊呼。 姜玺扑过去,抓住虞娴的手。 身下的落叶腐朽,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层,带着人往下陷。 落叶沙沙而落,底下已经是山崖,虞娴整个人悬空。 姜玺抓住身边一截树桩,勉强借住力,稳住身形。 “殿下,放手吧。”虞娴道,“案情已明,人犯供认不讳,殿下可以洗去冤屈,有那份认罪状,不必非要我活着。” “错的是文公度,你为什么要死?!” “他的错他已经付出代价,现在,轮到我为我的错付出代价。” 虞娴仰着头,表情异常复杂,“……你们就放过他吧。” 姜玺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挡住了月光。 他艰难地侧过脸去,先看见一双黑靴,再看见一截衣摆。 再往上,是蒙住的脸,露出一双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睛。 以及一把斩下的刀。 月光映着刀光,雪亮。 姜玺就地一滚,避开。 然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响,那是箭矢的穿透空气。 长箭破空而来。 黑衣人听到破空声响,即刻回头一刀劈开箭矢。 但同时射来的箭矢并非只有一支,三支一体,分别呈品字形将黑衣人整个地笼罩住。 黑衣人劈开一支,闪开一支,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正中小腹。 黑衣人一声闷哼,不再停留,当即后退。 但他临走之前,向崖下一刀掷出,刀口擦过虞娴的咽喉。 “文夫人!” 姜玺低头,只见大量鲜血喷出,虞娴看着姜玺,摇了摇头。 “我不是文夫人,我是,虞娴。”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姜玺头顶传来“啪”地一下轻响,姜玺毛骨悚然。 那截树桩在断裂,他整个人失重往下坠。 一截衣带飞来,缠住姜玺手腕。 姜玺的下坠之势顿住。 姜玺大喊,“别再过来!” 头顶有人急步刹住脚,滑下阵阵落叶。 是唐久安。 她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尾随在后。 北疆最出色的斥候,如影随形,没有任何人能发现。 而她再靠近一步,就会和他落到同样的境地。 “殿下稳住,臣这就救你上来!”唐久安道,“文夫人如何了?” 姜玺悬在半空,山风呼啸而过,落叶飞舞,像幽冥的召唤。 文夫人已经坠入山崖深处,不可见底。 姜玺低声:“她说她不是文夫人,她是虞娴。” 风把姜玺的声音吹散了,唐久安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姜玺的声音从低下传来,紧跟着,一样东西被姜玺抛上来。 唐久安一手抓着衣带,一手抓着剩下的半截枯枝,腾不手去拿,只在月光下看那像是一封皱巴巴的文书,里面包着一块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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