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姜玺命人连夜从城内地下挖出去的陷阱。 箭壶中只剩最后两支箭,两人一人一支上弦。 混乱之中,马踏人陷,空隙大开,两人有十足的把握,将姜珏一击毙命。 时空仿佛有片刻的凝固,姜玺脑海中那个永远温和善良的兄长,同唐久安心中那个永远温柔沉静的好友,宛如水中双生之花,隔着过往岁月,合二为一,带着微笑,凝望着两人。 两人同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有着同样的决然与狠厉。 犯我家国者,罪不容诛! “住手!” 就在两人将要松开弓弦之际,叛军阵营中有人高声道:“若你们想要弑君,就射一箭试试!” 烟尘散去,说话的人露出真容。 唐久安和姜玺都堪称神箭手,可在这一刻,两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段其忠。 皇帝最最信任的段其忠。 此时皇帝正被段其忠抓在手里,何三的地狱式疗法竟真的起了效用,陛下已经清醒,只是刀刃就搁在皇帝颈边,皇帝一个字也说不出。 “段其忠!”姜玺大怒,“你侍奉父皇多年,竟敢犯上作乱!” “正因为我侍奉陛下多年,才知道陛下的真面目。” 段其忠扬声道,“昔年柳皇后才德兼备,母仪天下,陛下竟受关贵妃媚惑,将柳皇后沉入御池致死!太子品性纯良端方,聪颖好学,陛下却无端将其废黜,反扶关月之子姜玺位镇东宫。姜玺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京中百姓,怨声载道,邦外四邻,离心不睦,实乃乱我大雍的大罪人!” 唐久安冷笑:“你们昨天还说是奉了陛下密诏勤王,怎么今天陛下就成了罪人?你那两片嘴是什么做的?变得也忒快。” 段其忠根本不接话茬,继续道:“……而今太子姜珏长成,理应承继大统,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安乐——” 就在段其忠侃侃而谈的时候,皇帝猛然厉声道:“姜珏——非我血脉,乃是柳氏与他人所生——” 刀刃立刻压上皇帝的脖颈,拉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段其忠阴□□:“陛下,请慎言呐。” 姜珏缓缓回头:“父皇,您为了保全城头上的那个儿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他不是!” 一个喘吁吁的声音从城头上传来,老皇叔姜恩颤巍巍爬上台阶,在他的身后,几名御林卫抬着的明黄锦匣。 “皇子姜珏乃陛下与柳氏婚后八月所生,人人都说是柳氏早产,实则其父另有他人,乃是太学生徒玉扬,后柳氏入宫,玉扬亦混入羽林卫,柳氏确非暴病,而是被陛下撞破奸情,羞愧难当,投水自尽!” “现有宗谱玉牒在此!” 宗谱玉牒乃是帝王族谱,上面记录着皇族子孙的出生、婚嫁、生育、继嗣、封爵、死亡等等诸事,每十年修造一次,只有皇帝与掌管宗族的宗亲才能翻阅。 玉牒之中,在姜珏的名字上以朱砂勾去,旁注:“非姜氏血脉。” “柳氏混淆皇室血脉,罪大恶极,原本当诛,而你姜珏更是我姜氏的污点,本不该存活于世上!是陛下仁慈,才饶你一命,你并但不知感恩,反而犯上作乱,以致生灵涂炭!” 姜恩怒目,睚眦欲裂,“当初我就不该由着陛下心软,早该一剑刺死了你,让你与你们通奸的父母一道去见阎王!” 姜珏冷淡一笑:“你们为了抬举关家那个女人,抬举关家女人的儿子,连玉牒都敢擅改,胆子着实不小。” “三哥,”城头上,姜玺扬手把铜钱扔了下来,“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你自己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你为何会叫一个‘珏’字。” 姜珏记得自己问过名字的由来。 当时母后还是父皇唯一心爱的女子,父皇与母后下棋,他坐在父皇怀里摆弄棋子。 父皇告诉他,他的名字是母后所取。 “你母后闺名玉姚,姜家到你这一辈又从玉,便为你取名为‘珏’,双玉合一,乃大吉祥。” 母后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只是在取棋子的时候,眼角好像掠过一抹忧伤。 那个时候的姜珏看不懂母后的神情,时隔多年,姜珏终于懂了。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三哥,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三哥,”姜玺道,“段其忠是父皇的心腹,先皇后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可他依旧还是引你起兵造反。他手里掐着这个秘密,未来就算你登上皇位,他要废了你也是易如反掌,因为,你根本就不姓姜!” “胡言乱语!你以为太子殿下会受你挑拨吗?!”段其忠冷喝,“再不开城门,休怪我手下无情!” 在段其忠的身后,唐久安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关月正在黑衣人手中,因为挣扎太过,被黑衣人一记手刀敲晕。 在小巷伏击她的黑衣人,在绍川杀死虞娴的黑衣人。 所有的疑团都在此时揭晓。 他们的主人就是段其忠。 只有段其忠知道皇帝最重的那个心事,也只有段其忠能模仿私印,将周涛调去西山别院,然后在太妃寿筵之时派阮小云行刺。 只有段其忠才能遮蔽皇帝的耳目,由姜珏瞒天过海,纠集兵力。因为段其忠本身就是皇帝的耳目。 甚至连逃生密道都是段其忠献上的,这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挟持皇帝。 “我还专门去送了他一程……” 唐久安喃喃。 “段叔放心,我知道谁才是真心对我好,是段叔告诉我母亲死于何人之手,是段叔教我装废人以保全自己,也是段叔为我联络迦南,培植势力,我之所有,尽来自于段叔。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的父亲不配为父,而段叔于我,便是再生父母。” 姜珏恭恭敬敬道:“我若入城,当尊段叔为亚父,共享天下。” “臣为末属,岂敢居功?”段其忠言辞恳切,只是眼角眉梢,难掩得意。 宗谱玉牒姜珏都不信,这枚小小铜钱算什么? 皇帝已经在他的手里,太子眼看就可以拿下京城,从今往后什么共享天下?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姜珏轰下王座,自己坐上去。 他已经在阴影得蛰伏得太久,终于要等来属于他的光明。 姜珏转身,振臂高呼:“攻城!” 兵士们吹响号角,应命而动,其余三门的叛军同样以号角相应。 小队仍旧在姜珏身边保护。 姜珏扬声:“统统去攻城,我乃天命之子,没有人可以伤到我!” 段其忠心中发笑:什么天命之子,还不是因为离城墙够远。 不过他在得意楼多年,亲眼见识过唐久安的箭术,为防万一,他悄悄往后躲了躲,拿姜玺当了个人盾牌。 姜玺与唐久安站在最高处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左右方向有烟尘四起,那是叛军在向南门集结。 而箭壶里的箭,各自剩下最后一支。 城下万马奔腾,城头星火四贱,姜玺和唐久安慢慢张开了弓。 箭尖对准姜珏。 三个人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锚点,三个锚点自成小世界,周遭一切皆成虚幻纷乱。 箭矢破空而来。 段其忠敏锐地听到了声响。 而姜珏依然站在他面前,保持着双臂高举的姿势,仿佛在向上天祭献。 段其忠知道自己可以推开姜珏,也可以出声提醒,但段其忠没有。 姜珏的身份被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揭穿,这个太子已经不大好用了。 反正京城马上就要落入自己的手中,到时在宗室中另选一个无能的傀儡,一样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痛楚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了斜插进胸前的两道箭尾羽翎。 为什么…… 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眼睛睁大了望向天空,仿佛指望上天能给他一个答案。 姜珏缓缓回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段其忠。 “那叫偏羽箭,是小安最拿手的。” 段其忠永远听不到了,他的眼睛里带着野心与不甘,凝固成最后的震惊。 姜珏看着那两支箭,温和低语:“……只是没想到,阿玺也练得这样拿手了。” 他拾起段其忠手里的刀,走向皇帝。 皇帝跌倒在一旁,他虽已醒来,但身上的毒素并未全解,犹十分虚弱,但看着刀尖临近,皇帝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姜珏:“你想死?” “朕不想,但若是他们的孩子要朕死,朕便把命还给他们便是。”皇帝合着眼睛道,“玺儿能除去祸首,自然亦能护国护民,朕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年他初入太学,对柳玉珧一见钟情。 继而求娶,柳氏一族不敢抗婚,更不敢告诉他,柳氏已有心上人。 他怀着甜蜜美梦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觉得自己以帝王之尊还能享受这世间最平凡温暖的幸福,真是上天眷顾。 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对一切异样视若无睹。 孩子出生得比预期早,宫中早有议论,但他觉得,是早产。 柳氏在婚后变得端庄沉静,与从前判若两人,他觉得是柳氏忠心履行后职,实在大雍之福。 柳氏常常出神,做着手里的衣裳说是送给他的,他却一直没有穿上,他觉得是柳氏太过辛苦,他还劝她放下针线,多多歇息。 直到,段其忠来报,皇后寝殿似有男子出入。 他不敢相信,险些要斩了段其忠。 段其忠以性命担保,求他亲眼一观。 他抱着杀心让段其忠死得瞑目,结果,在床上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上解开一半的,正是他苦等多日却一直等不到的新衣。 男子叫玉扬,他认得,早就认得。 柳氏才高貌美,生性热情飞扬,他第一眼看到她,是在三月里,初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以至于,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退缩淡化,变成一片淡漠的阴影,从来没有进入过皇帝的视野。 在皇帝眼里,玉扬与景和虞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在那个晚上,在一刻,柳氏挡在玉扬身前,眼中重新有着热烈夺目的光彩,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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