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父亲当时才没有走进门来,而是站在门外简单询问了几句,说话间亦不曾唤她“思暖”,其意分明是不愿让太子知道她的乳名。 想到此处,凌霜仍觉得耳际发热,并不只是出于其时对父亲说谎的惭愧,亦为今时忽然顿悟父亲临去时说的那一句话,似乎寄托着自己当时未曾领会的语重心长。 听到靖远公果真离开了,南容澈才从被中出来,却没有直接起身下榻,反而舒展开四肢仰卧在一旁,如释重负地说道:“还好靖远公没进门来,否则我罪大矣,势必要面临父皇的惩戒了。” 凌霜早已将锦被扯过来,把自己紧紧裹住,目光却落在压在被边的手上,于是向着榻里说道:“你还不下去?” “你看着我。”南容澈蜷起一只手臂虚撑在额角,侧卧身子笑望着凌霜,一双星目明光闪烁,仿佛清朗夜色中流淌的银河。 凌霜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身边的少年,恰巧撞上他眸中的星光万道。她看得出那其中隐藏着戏谑,然而那戏谑的意味亦是骄傲而不轻浮,两靥漾出的笑意仿佛透着醇酒的温热,使人肺腑如醉。与他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凌霜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好在接下来与南容澈的对话似乎也不需要她记得这些。 南容澈意态悠闲而不失郑重,向凌霜发问道:“你看我,是晏麒吗?” “当然不是。”凌霜如实作答,亦不失郑重地予以确认道:“太子殿下。” “既明知是太子尊驾,如何还敢这般无礼?”南容澈得意地坐起身来,刻意将目光向着靖远公方才站的方向一瞥,抬颔说道:“小凌子,你不遵父训啊。” 凌霜闻言,心下想说“太子此行不也是一样违逆圣意?”却终于没有出口,只是又将身子向后缩了缩,两颊上晕染的红晕更浓了。 南容澈看着凌霜满意地一笑,又平躺回去,双手交合枕在脑后,好整以暇继续说道:“孤今日要睡在这里,你要以礼相待哦。” 凌霜听了,心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情不自禁地猛然将身向外退避了一尺,险些没跌下榻去,惊问道:“你为何要睡在这里?” “天色已晚,宫门下钥,孤既在宫外不得进入,只好取便下榻。”南容澈继续含笑说道。 这理由听起来很充分,凌霜无可辩驳,便回说:“那我叫人另外准备房……” “不可惊动府中人等!”南容澈不等凌霜说完,便先行制止:“你难道要让别人知道太子潜行出宫吗?”见凌霜闻言果然止住,便又表明其意道:“再说,我觉得这个房间就很好。” 凌霜无法,只得说道:“那你去外间睡。” 南容澈侧转过头看着凌霜,似是惊讶又似是委屈,并且又一次刻意转换了自称,道:“小凌子,你怎么能让孤睡外间呢?” 凌霜语结,看着南容澈此时若无其事地躺在她的榻上,肋下压着那本《女金方》,露出被挫乱的页角,才察觉他那样躺着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舒服。 连续的慌乱之后,一丝恍悟的灵光终于闪现在凌霜的脑海里——太子这番言行举动是在故意捉弄她吧? 方有此想,凌霜不知被哪里来的一股怒气所动,忽然将怀里的被子向南容澈身上重重地掷过去,一边转身下地一边说道:“那我去外间!” 南容澈见凌霜起去,连忙坐起将她拉住,又迅速把被子围在她身上:“别胡闹,当心着凉。”凌霜更觉情窘,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南容澈已先动身从榻上下来,端端正正地站在了地上,半是抱歉半是抱憾地说道:“好了,不逗你了,我自有办法回宫去。你好生休息。” 凌霜将自己严严实实蒙在锦被中,没有回应。或许在外人看来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难当羞涩,可她宁愿以为自己这样是为了压制或者回避心头油然蔓延开来的怒火——他果然是在戏弄她! 南容澈走了许久,凌霜终于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有违父亲“不可失礼”的教诲——他是太子,是自己未来的主君,而作为臣属,她不该承受不起这样的一点“戏弄”。 似乎也是从那时以后,她对他的态度更为审慎,以至于他靠近一步,她便要后退一步,以便在君臣之间保持住相宜的距离。仿佛惟其如此,才不会对他有所逾越,抑或对自身有所伤害。 然而,今日他在宣政殿上的怒颜,却再一次向她证明,恰恰是自己对于君臣之义的格外注重,竟使得彼此相去愈远,无端隔阻。 而这种疏离远隔,与和晏麒身在两地、相拒千里,犹觉两人友谊可以化天涯为咫尺不同,她与南容澈此时虽然同在京都,却可能一个转身就能将咫尺作天涯,而这又是她绝不愿面对的。 “凌霜,你只管从心而为。”晏麒说的那句话忽然响在耳际。 凌霜扪心自问,心意若何,只觉心底涌动着一个念头,热烈而鲜明——到他身边去,此时此刻。 于是她果断地翻身跃下了床,整衣束带,掣马出门,披星戴月,直奔宫禁。
第四十七章 立梅前待卿不至 禁中御苑,华灯与明月交辉,花容共人影寂寞。一株梅树在清凉寒冷的夜色中尽情伸展着孤傲的枝条,托出了枝上的花苞点点。 南容澈轻裘缓带,独立梅前,默而不语已足有一个时辰。 小笋和萧成一同陪侍在十步开外,萧成几次忍不住要走上前去,都被小笋阻止了:“陛下看似平静,可心下还不知如何烦乱,你这时候过去,当心你的脑袋!” “哪里就这般严重,”萧成不以为然,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又不是无道暴君。”说话间却将那只迈出的左脚收了回来,并反手将小笋向前推了出去,从旁怂恿道:“那你去。” 小笋被推了个趔趄,迅速调整身姿勉力站稳,不耐地瞪向萧成,低怒道:“什么人啊你是?你怕惹祸上身就让我去,我的命不值钱是不是?” “是你说的,陛下在生我们将军的气,此时见到相关之人未免不快,所以我此时不宜近前。那你过去又何妨?”萧成听了小笋的话,眉头上燃起了三分火气,语气中却透出了七分讥讽:“是谁说只要能为主君解颐开怀,自己甘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你看这夜风冷冽,你就不担心陛下受寒?” “比起陛下,你其实更担心你家将军吧?”小笋当即回怼了一句,面色也随之一变,好在于灯光的掩映下显得不甚分明。 继而意识到所言不妥,便又继续说道:“陛下没有那般娇弱。这几年来,像这样在梅树前站着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哪里管什么严寒酷暑,雨冷风凉。平朔将军未回京时,不管是边疆送来邸报,还是常日未见音书,陛下都会来这株梅树前站着,有时甚至会站上一整夜。这是陛下的心事,也是陛下的情意,谁敢去劝阻,谁又能劝阻得了呢?” “这么说,陛下是很喜欢那株梅树了?”萧成的这一问听起来很是不解风情。 小笋不禁白了他一眼,但仍颇为认真地回答道:“这还用问,那可是平朔将军亲手植下的。” 萧成听后,静默移时,却径直转身向御苑外走去。 小笋虽然腿脚没有离开原地,声音却随后赶了上来:“你干什么去?” “我去请将军!”萧成头也不回,十分坚定地答道。 “萧成!”南容澈那如同空谷清泉般孤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比平常略显沙哑:“天晚了,别去惊扰她。” 萧成闻声转身,便看见主君正步态从容地从梅树前走过来。 光影之下的南容澈面色平静,似乎不露悲喜,却终有无尽的惆怅自眉间眼角流出。萧成只觉喉结一哽,仿佛自己的声音也因沙哑而低沉了很多:“陛下。” 南容澈抬手揉了揉眉心,指间眉宇都透着君威无疑。当走过萧成身边时,说道:“可令及禁卫,如若平朔将军夜访宫禁……”南容澈说到此处,却自顿住了,一息之后,却又说道:“罢了。”转而吩咐小笋:“朕今日在清心殿览政,你收拾一下。” 小笋闻言一怔,旋即自悟:陛下以往从不在清心殿过问政事,似乎想要将此处作为容置其相思之情的一方净土,然而今日看来,国君的政事与相思终究不能分割清楚——毕竟君心思念的那个人,是南晔的平朔将军。 从靖远公府到帝室黄门的道路上,夤夜无人,宁静空阔,凌霜放马奔驰,心脏仿佛也随着马蹄与地面的碰触,而与通身的血脉发生着激烈的撞击,却也被明亮的月色温柔地安抚。 宫门俨然已在眼前,一抹如月色一般温柔的笑意自凌霜唇角漾出。 “思暖!”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唤,同时伴随着一阵急如鼓点的马蹄声,几乎就在凌霜闻声勒马的当口,已有一人纵马飞至身旁,超过了凌霜的坐骑半个身位。靖远公江骋在马上侧转身来,满面凝重而忧虑地向着女儿,说道:“宁州传来急信,晏麒出事了!” 麒兄究竟出了何事,竟使得父亲如此紧急赶来告诉自己?凌霜不禁心头一阵震颤,然而面色依旧如月色一般平静,几乎掩过了瞬间浮过的胜于月色的一片皎白。 她英眉微蹙,随之扬起的飒爽眉梢在被夜风吹起的鬓发的掩映下,隐约透着几分历经战场硝烟的弯弓般的凌厉,而这凌厉却并未减损那双明亮的眸子中流露出的关切和柔情,反而凭添了几分临危不乱的坚韧与自持。 晏麒作为天子钦差出使宁州,推行新政,并且有其地封主随行,会出什么事呢?凌霜心下虽然纳罕,却已然拨转了朝向皇宫禁内的马头,当即与父亲论事行策:“信中可曾言明他所遇何事?” 靖远公见女儿如此反应,倒似心下安定了许多,这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凌霜,言语之间透露出的信息却依然令人担忧:“未曾。来信乃是毓宁公主所书,但看其信中言语迫切慌乱,想来其事不容小觑。” 凌霜从父亲手中将信接过,借着明朗的月色,可以清晰得看出其封启纸样,确是皇室所用,凝神速览之后,凌霜的眉间却浮上一抹疑云,看着手中的信笺,问道:“此信何人传送?” “方才飞鸽传至,”靖远公在马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而此时这个细微的举动对于戎马半生的他来说,竟显得有些不自然,好在正在思索的凌霜并未发觉,于是反问道:“有何不妥?” “信中之言虽切情,却不似公主口吻。”凌霜便将心中的疑虑向父亲说明:“如此径直向公府递书请兵,实属反常,直言务必由我率兵亲往,亦不合定规,更又特别申明此事勿令陛下知晓,实在令人不解。” 靖远公却不以为然地在旁为释疑道:“毓宁公主毕竟年幼,且久居深宫未曾历事,遇非常之事而有反常之情,本不足为怪。情急之下,行事或有错失之处,也不宜深究。依为父之见,毕竟公主人在宁州,最为熟知现下情况。她既说此事无需惊动陛下,自然有她的用意,此节无关紧要,不妨暂且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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