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主司的耳报神可真灵啊!”江骋仍旧不慌不忙地说:“不过,巡防营将领夜间出入城门,也并非异常之举吧,怎么竟惊动了刑部?” “严某奉圣命调查扶朔使臣被拘押之事,此事既牵涉江小将军,凡其行有所动,严某不敢不留心。”严正青丝毫不事迂回,继续道:“况且早朝在即,朝堂之上不见平朔将军其人,陛下自要过问,到时严某岂可作蒙蒙无知之状?” “严主司忠君之心可嘉,老夫怠慢了。”江骋这才举止磊落地自马上跃下,抬手示意严正青进府道:“请里面说话。” 府门守卫听到靖远公这样说,方才让出路来。 江骋说话间已先走在前面,走了两步发觉严正青并未跟上,便回过身来向他笑道:“怎么,严主司还怕老夫拘押你不成?” 严正青未答话,却毫不犹疑地举步上前,他身后也随之传来一阵齐整踏地的响动。严正青摆手示意随行队列原地静候,自己便随着江骋进了靖远公府。
第五十章 岂可猜少年心事 “严某闻报,江小将军一出城门,径投西北而去,”严正青接过公府管家江春递上来的茶碗,顺手放在一边,继续向江骋问道:“难道是边事有变?” 严正青这一句说得既直言不讳,又意味深长,尤其是他那严肃质询的语气,更让人感到非同寻常。 在现下这样敏感的关头,对于“边事有变”这四个字作何解释,确实值得慎之又慎。 然而严正青此时心中却已生出他最不愿面对却也不敢回避的疑虑——若真如一些朝臣所言,平朔将军既拒绝以身和亲扶朔,又可能因拘押扶朔使臣而被陛下降罪,内忧外困,难保不起叛逆之心。 再看其副将萧成,如今亲随帝侧,而观其待主将之尽心,似更胜于事主君之忠诚,况其父靖远公手握重权,久在京师。若父女二人共谋兴兵之计,这兵戈所向,究竟是向扶朔之师还是向萧墙之内,谁能就此说定呢? 想到此处,严正青不禁在心中暗叹:当今陛下本是明主,可是以自己冷眼观之,这位明主每一论到平朔将军事上,往往易喜易怒,处置起事情来,甚有情意重于是非之嫌。 反观平朔将军之于陛下的态度,倒是更多显出矜守疏离的意思。无事之时,这自是颇合君臣之道,一旦生变,就让人难免惊心了。那凌霜小小年纪,便已有了“半面夜叉”的声名,岂可作等闲女子理会的? 此时对着面前意态悠闲地喝着茶的靖远公,严正青的心底却是一阵接一阵的疑虑和忐忑。不料江骋对他说的话却似不怎么在意,只是衔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哪里是为边事,不过是为她的心事罢了。” “心事?”严正青闻言一时似有不解,转念之间却又有了一点领悟:“平朔将军的心事,不好说便与边事无关。” “严主司此言可有些不近人情了啊。”江骋搁下手中的茶碗,碗底碰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江骋说话的语气中微带愠怒,更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女是去宁州了。此事老夫本不必向你严主司说明。但你作此别有用心的揣测之谈,着实令老夫气恼,便不得不多说两句了。人人识得凌霜只以其职,似乎都忘了她如今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女,自然也有些小女儿心思。她与晏麒彼此不见也有些时日了,两地思念之情,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忍阻拦,难道严主司还要拿问不成?” 严正青听江骋如此说,端肃郑重的面容敷上了一层红晕,不知是为他自己的唐突多心而感到羞愧,还是因觉对方设词搪塞而难掩愤怒,半晌才将信将疑地反问道:“小将军夜半火急出城,真的只是为了去见晏上卿?” “这般少年心事,严主司应该比老夫更能体会吧。”说到此处,江骋的容色倒缓和了许多,并且勾动起几分回忆往事的情致。 于是起身踱到严正青跟前,娓娓说道:“当年严主司金殿对策、少年夺魁之时,不惜触忤圣颜、罢官挂印,甚至当堂剃度,也要拒辞先帝为你赐婚宛阳郡主的旨意。而正因你这般冒死抗旨,终于没有辜负你与令夫人患难相知的旧时之约,才得以与之共谐伉俪,至于今日。严主司如此性情中人,难道竟不能自释今日之疑吗?” “严某当年少年轻狂,幸赖先帝宽仁成全,才得与拙荆共白首,是以时刻不敢忘先帝之恩。靖远公同受先帝厚恩,诚能永怀不忘,严某自当无所犹疑。” 严正青说罢起身,向江骋略一拱手,也不再多言,只道一声“叨扰”,便转身出了靖远公府堂,自管回去准备朝会了。 江骋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感慨地点点头,似是自语道:“严正青言语行事,着实令人快意,真不像是晏显的门生啊!” 宣政殿上,南容澈端坐在九龙御座之上,如常接受百官恭敬肃然的朝拜,目光矍铄,君威昭昭,不曾显露出丝毫独坐通宵的疲惫和待人不至的怅惘。 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于某一处似不经意的那一瞬停留,恰恰是窥见其心事的罅隙——那是凌霜应当站在的位置,而此时那里却并不见她的身影。 对于南容澈而言,这样的缺位其实并非只限于眼前,更同于在他心头挖出的一块空虚。 “启禀陛下,平朔将军江凌霜于昨宵夜半突然离京,臣以为其行甚异。”严正青今日对于凌霜缺席的敏感,显然不亚于南容澈,因而不等主君垂问,便先自上前陈奏道:“臣奉旨查明拘押扶朔使臣一案,平朔将军既关渉其中,正该配合臣等调查,以便尽快究明真相。而目下案情尚不分明,其人却骤然离京,实为不妥之甚。且臣已上询靖远公,得悉平朔将军此去宁州非为公务,却是出于私情,令人不免生疑。臣奏请陛下即刻发诏,速召平朔将军回京!” 南容澈初闻凌霜离京,心中本来大为惊疑,却只是眉心微蹙,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动声色地听严正青把话说完。 当听到“平朔将军此去宁州非为公务,却是出于私情”一句时,南容澈搁在膝上的双拳已收得不能再紧,由于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掌心中也因指甲的压迫而印出了几道深深的血色。不过这些印记此时自是无从被人看到的,站在他面前的众臣也只看到了主君的声色无异以及对严正青之提议的不置可否。 然而一听到严正青说凌霜可疑,萧成可就沉不住气了,当即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正对上南容澈投过来的凌厉的眼风,一句话便生生被噎在了喉头。 “严主司,何须如此啊?”靖远公江骋侧身面向严正青,不以为然地说道:“凌霜为何去宁州,老夫不是已向你解释清楚了吗?严主司现在陛下面前,如此出言质疑,是要陷凌霜于何罪,又置老夫于何地啊?” “望靖远公见谅,”严正青向江骋略一拱手,仍旧继续正气凛然地说道:“下官既食君禄,自当执事奉公。靖远公所谓的解释,下官未敢轻信,是以必要回禀陛下,以求圣心明断。靖远公如果觉得先前所言足以令人信服,自可再亲自向陛下陈说。”
第五十一章 生疑猜主君含愤 未等江骋说话,襄国公晏显便见缝插针地开口道:“老夫听说,平朔将军可是带兵离京,到底是去宁州还是去往他处,只凭靖远公一面之词,未免有些轻率吧。” 晏显这话说得虽然委婉,其意却是要给江骋扣上一个欺君的帽子。 江骋听晏显这样说,不禁哼然一笑,径直反诘道:“襄国公口中的他处系指何处啊?如有实据,不妨明说。如果只是出于以己度人,欲加之罪,我江骋可是不能忍的!” 这“以己度人”四字若是放在称上自是不足四两,而听在晏显耳中却是重若千钧,一时间连带着他的口舌也都坠住了。 晏显的话乍听起来似乎与严正青一致,但听到他指控凌霜带兵离京,严正青却并未附和,反而明言道:“平朔将军实则只带了一队亲随,不过……”一想到主君并未收回专赐予凌霜的玉螭兵符,严正青便不得不多一分谨慎和忐忑。 “啪”的一声,南容澈以拳击案的声音响彻朝堂,惊得众人都敛声屏气,一齐抬起头来注视着御案后的主君。这才有几双明察秋毫的眼睛看到高高在上的皇帝此时双眼微微泛红,隐隐有红色的血丝盘桓在墨色的瞳仁周围,如同乱起的火龙绕着旋动的深渊狂舞,一时间龙飞电走,浪焰相搏。 殿中半晌沉寂,南容澈闭目瞬息,终于凛声道:“凌霜外出是奉朕之密旨,此节不必庭议。” “陛下!” 严正青见南容澈竟不甚留意,只用这明显与事实不符的一句话,便把这可能关系君国安危之事按下了,不免发出痛心疾首的一声急呼。 南容澈抬手示意严正青止言,只说了一句:“朕忽感不适,不便朝议,众卿且请暂退吧。”说完便起身下了御座,往后殿去了。 小笋便及时高宣了一声“退朝”,不容商榷地把众臣请出了宣政殿,只留下萧成侍驾。 小笋和萧成二人刚一进入后殿,只见一抹明黄便迎面飞了过来。 小笋不知是何物,惊慌之下正要退开躲避,那飞来之物却已被萧成先行抓在了手中——原来是一幅绢帛。 “拿出去,烧掉!”小笋未待细看,便听到主君满含愠怒的指令。 小笋不敢迟疑,连忙将那绢帛从萧成手中扯过来,这才看清原来是用朱笔拟写的诏书,而且是主君亲笔——毫无疑问,这正是那幅立凌霜为南晔皇后的诏书。 萧成眼疾手快,自然也看出了这诏书的底里,听主君说要焚诏,更觉事态严重。面对着满面严霜的主君,萧成也知道此时不该违逆圣意,但他还是将方才梗在喉头的那句话吐了出来:“陛下,将军她不会无故离京,臣愿即刻赶赴宁州,探明究竟!” “她当然不会无故离京,她是信不过朕!”南容澈转身之间,犹自难掩怒气,仿佛他的冷静自持也已随着群臣一起退朝了,因此说出的话便有些无所顾忌:“夜奔宁州?哼,去向晏麒诉说衷情吗?还是要拉靖远公旧部做她的后盾?” “陛下难道真的怀疑将军?!”情急之下,萧成说话的语气中竟带出几分激愤,惹得南容澈凛然侧目。萧成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并不急于请罪,反而继续为凌霜声辩道:“臣以合族性命担保,平朔将军绝不会背主弃君!” “未经朕的允准,她竟敢擅自离京,朕又不曾革去她巡防营统帅之职,护卫京畿才是她的第一要务!”南容澈气恼之下又更生郁愤:“如此擅离职守,也够得上背主弃君了!” 萧成自悔失言,本来欲作开解,反而引得主君把话说得重了,一时不免困窘无措。 幸有小笋在旁进言,打破了这一僵局:“萧将军你糊涂了,陛下若是疑心平朔将军,方才又怎会借圣旨的名义来塞众臣之口呢?可见无论何时,陛下的心都是向着将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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