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道远偷眼望了望主君,眼风又悄悄从凌霜身上略过,一边抬起袖子擦着额角渗出的冷汗,一边红着脸低下头干咳起来,半晌也没说出个是与否来。见严正青仍旧拧眉瞪着他,便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头,意思是自己此时不适,不便发言。 严正青鼻中哼出一道冷气,拂袖转回身去,干脆径直向凌霜发问:“平朔将军,可有此事?” 凌霜唇角衔着一抹浅笑,不急不慢反问道:“我此时若说没有,诸位大人会采信吗?” 严正青被问得一怔,却又正色向着御座上方将手一拱,说道:“将军只管答以实言,至于可信与否,自有圣上裁断。” 凌霜便也看向主君,自陈心语道:“臣并不没有什么需要同扶朔左相私下相谈的话,自然不曾请他。可此时其人被拘巡防营是实,臣既身居巡防营统领之职,自是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南容澈默默凝视凌霜片刻,方开口道:“识人不明,爱卿你,确实该受点教训。” “陛下,”晏显听南容澈言语中并无深责之意,便又将手中的襄君玉牌高举到额前,说道:“臣知道陛下一向看重平朔将军乃至靖远公府,但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况先帝既将保君护国之重任托付于臣,臣不能不冒死奏闻,还望陛下能听臣之言。” 南容澈一边接过小笋递上来的奏折,一边眼皮也不抬地说道:“朕又不曾充耳塞听,襄国公有何谏言直说便是,何必发言辄称先帝?”
第四十三章 惑君心殷虎剜舌 晏显只觉喉中一噎,暗自咀嚼了下,方又继续说道:“巡防营擅拿扶朔使臣,乃是欺君误国之重罪。平朔将军本是善战良将,自然熟知‘弃卒保帅’之策。退一步讲,纵然不是她亲自指使其属下所为,此事却也是因她之言语行动而引起,断不是追一个失察之责便可以交代的。” “这话怎么说?”南容澈大略翻看了一下手中的折本,便随手搁在面前的御案上,仍旧没有抬头去看晏显,却意态从容地端起了旁边的茶碗。 “日前平朔将军丝毫不顾华泽十七城之议,妄自出言指斥扶朔左相所陈和亲之请,靖远公更是在朝堂上便对其拔刀恫吓,此时朝野尽知。”晏显早有熟词在胸,对此不惜滔滔为论:“巡防营校尉殷虎,本就是平朔将军亲部,又因受恩于她,自不免从其心之所愿行事,以为拘禁了左少琛,进而挑起两国之战,便可使得和亲之事作罢,靖远公父女便可继续恃兵权威压朝野。奈何殷虎智短德薄,一心只要报主将之恩,竟置君恩于不顾,因私党附,大逆背主!”襄国公这一番言论无异于将凌霜推到逆主误国的境地,仍不忘向跪地伏罪的殷虎斥上一句:“其情不过如此,罪臣复有何言?” 面对襄国公的威斥,殷虎先是受到了震慑一般强自辩白:“卑职虽然愚鲁,岂敢擅自处置扶朔左相,若不是有……”话说到一半,却又改作恍悟顿首:“不,不,将军并不曾授意,这都是卑职一意为之!” 萧成观殷虎前后言行,看似是为凌霜开脱,实则句句攀咬,早就气得咬牙切齿,回思自己前时骂他“蠢货”真是太客气,这厮原来是个“坏了胚子的孬种”!自恨不得当即上前去踢翻他暴打一顿。可想到襄国公的一番谬论,又恐自己此时再有鲁莽之举更会于凌霜不利,于是只得握紧了拳头,怒火中烧地盯住殷虎的后脑勺。 “嚓!”南容澈手中的茶碗随着其瓷体突然间的碰撞而发出一声脆响,小笋连忙上前将震裂的碎片接了过去,随即捧上一方锦帕给主君拭手。南容澈却浑不理会,腾然起身走下了御座。 殿中群臣见主君突然动怒,不由地尽皆屈膝俯首拜倒在地,唯有襄国公晏显手持玉牌肃立如前。 南容澈几步走到殷虎身边,垂眸俯睨着他,漆黑的瞳渊深不可测,语气寒凛到无以复加:“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勇烈之士!朕实不曾错见了你,倒是你,竟敢如此藐视朕!” “罪臣不敢!”殷虎闻言暗暗战栗,口中却仍旧坚执声言道:“罪臣自知欺君罪重,并不敢有半句虚词,只要陛下决然不遣将军去扶朔和亲,亦算不负靖远公所愿,臣即甘领死!” 凌霜听殷虎口口声声似秉报恩之志,却又更攀出靖远公来,不禁愠怒难抑,向他投以冷眸锐目。 面对凌霜的凝视,殷虎埋颈垂首,无言以对,面上隐约浮起几分惭色,却很快就被其身后传来的一声冷笑驱散了。 襄国公晏显语中带嘲地说道:“今日之事底里若何,本来已是不言自明。且不说扶朔使团大闹宫门一节,使我南晔朝野为之震动,想必此时已有密函送回扶朔国中,将其左相在此间遭遇报与其国君。扶朔若以此为由大动干戈,搬兵压境,将军自然有机会逞兵刃之利,奈何却又要置吾君于炭火之上,更且荼毒我南晔无数生灵了。” “襄国公忠君爱民之心令朕欣慰,但此番说辞未免过虑了。”南容澈淡淡的一句宽慰之语听在晏显的耳中,只让他感到生硬而且干涩,更何况主君说这话时,并没有面向他,反而伸手将凌霜扶了起来。 转过身,目光冷鸷地看着殷虎,面上重又现出雷霆将至的阴翳:“事有虚实,情有真伪,朕一向以去伪存真为贵,也最恨鼓舌惑君之徒,你偏在这里闪烁其词,左右支吾,如此长舌,留之何用?“说罢挥袖转身并唤道:“萧成!” 萧成会意,毫不迟疑地应声上前,行走间已将腰间匕首掣在手中。 殷虎听说,大惊失色。满殿中人亦皆慑于君威,不发一言,甚至连呼吸之声都且不闻。 只见萧成一步步接近,看着他手中锋利的匕首,殷虎已感到一股血腥在自己的口舌之间翻腾。一时间作为将校的气度竟荡然无存,转身扑到晏显的脚下,双手拉扯着他的下裾,连声呼道:“襄国公救我!救我!” “混账!”晏显见他如此,登时煞白了脸色,迅即抬起一脚将他踹到一边,喝道:“与老夫何干?” 殷虎被踹得仰翻在地,两只瑟瑟发抖的手像被打折的狗腿一般蜷曲着半撑着上身,还未及将膝着地,便又连滚带爬地转去凌霜脚下,惶急恐惧之间,仿佛舌头已被割去了,张着嘴叫“将军”却叫不出声。 突然感到后颈一凉,早被萧成一只手拖翻过来,按在当地,接着不由分说地钳开他的双颚,将那尖利修长的匕首伸进他嘴中。 殷虎只觉寒刺的冰凉直达喉底,还来不及叫一声,那条三寸长的软肉便被从嘴里挑出呈现在他眼前。殷虎的眼睛瞪得像发疯的鬣狗,却终于在疼痛和惊恐中昏厥过去。 一旁亲睹了这一幕的襄国公面色灰白,额角不断地渗出虚汗,牙关紧紧地咬着,以至于原本圆肥的脸廓现出了明显的棱角,手上的襄君玉牌也握得更紧了,似乎恨不得自己此时能与玉牌合而为一体。 刑部主司严正青却始终面不改色,见群臣尽皆缄口不言,率先出班奏道:“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臣以为陛下此举,未免不妥。” 南容澈深望严正青移时,唇角似含笑意,却并未答言。回身复归御座,展袖宽坐如前,方缓缓开口说道:“巡防营校尉殷虎,御前欺心妄语,意图蒙昧朕躬,朕对他略施惩戒,有何不妥?”
第四十四章 聆帝训晏显心惊 严正青毫不避讳,直言回道:“殷虎虽有罪犯,但毕竟身在朝职,原应交由刑部论处,依法按罪量刑。如今其事尚未分明,陛下却当着群臣之面,废去其申辩之器,恐怕不免使人以为此举对其他涉事之人甚有放任偏袒之意,实在有损陛下之明。” “他该说的,不该说的,不是都已经说了吗?”南容澈回之以不以为意的态度,面色冷清而别有意味地对着晏显说道:“襄国公,你怎么看?“ “这……”晏显慌忙拱手回道:“罪臣殷虎御前无状,陛下自可予以惩戒。” 严正青看着晏显颇为紧张甚至惶恐的情状,不免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又继续向主君说道:“臣请陛下准臣将殷虎带回刑部收监,以查明首尾。” “严大人怎么如此迂阔?事情都明摆着,还费力查什么?”方才唯唯而应的晏显,此时似乎又回过神来了,听了严正青的奏请,竟在旁劝阻起来:“再说,他舌头都没了!” “明公莫急,”严正青不紧不慢地说道:“下官旁观殷虎方才举动,此事似乎与您亦有所挂碍……” “一派胡言!本公和他有何牵涉!”晏显含怒高声驳斥道。 “明公休恼,如此下官更要审查清楚以为明公排除嫌疑。”严正青仍旧不改秉公执法的气派:“他虽然没了舌头,双手尚在,下官定教他把供词写得周祥明白。” 南容澈听罢,容色略为缓和,又道:“严卿所言不差,朕即准你所请。今日卿等所议巡防营擅自羁押左少琛之事,确实疑点颇多,朕亦觉不宜轻易裁断论罪。” 晏显本来一意要当庭给凌霜定罪,此时见主君是这种态度,又看着因被挖舌而昏死在前的殷虎——此时那条三寸长的血淋淋的软肉就搁在他的胸口,真正是触目惊心。晏显嗫嚅半晌,终于开口说道:“陛下圣明。臣先前急于下定论,实在也是出于目前情势所迫,那扶朔使团来势汹汹,臣恐怕稍有延误便会难以应对。” “襄国公诚有忧国之心,当知遇事还应经过深思熟虑,切不可急躁处置。况且襄国公与靖远公同受先帝托付之重,纵然二公所见偶有相左,行动也应慎之又慎,”南容澈此时对晏显说话的语气还算平和,与其说是抚慰,毋宁说是警醒,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始终耐人寻味:“这襄君玉牌岂是轻易便请出来的?朕自时时仰念先帝威德,但见了它也不免心惊哪!” 晏显听了此话,仿佛自己的舌头被钳住一般,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玉牌拿在手里,收也不是,举也不是,其人则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僵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觉这方莹白玉润之物,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随同襄国公执牌入殿的一众臣僚,也都个个噤若寒蝉,不复先时闯宫进殿时的凛然豪迈。看着萧成动作娴熟地拭去匕首上的血迹,收刃回鞘,方才各自暗暗从舌底缓出一口气来,也终于等到了主君的金口赦令:“众卿若无他事,就请回吧。” 众臣领命而出,凌霜却自留步未动。 刑部主司严正青定睛看了看凌霜,向着她略一拱手,径自走到殷虎跟前俯身捡起那条舌头,转身昂首阔步、磊落如风地出殿去了,两个御前侍卫便随后将殷虎抬了下去。 宣政殿中终于又归于安静,南容澈一如平常的声音再次打破此时殿中静默而敏感的气氛,飞入凌霜耳中:“难得你这次没再替他求情。”南容澈言语中分明影射着那日在巡防营校场凌霜为殷虎求情的事,听来不免带有几分酸讽的意味,但更多的是称意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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