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什么说法!”南容澈不耐的语气中满是愤怒和轻蔑:“左少琛他自己呆在巡防营大牢里不肯出来,兀自不顾使臣礼节,意图给朕施压;其随从使者则在京中四散滋事,肆意散布遣将和亲的谣言,以此乱我民心。朕尚不曾就此问罪,他们还来要说法!你又有什么不能应对的?嗯?” 听到主君如此责斥,任道远惶恐不能附加,顾不上细细推敲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臣想着此事唯有平朔将军出面,方能……” 任道远话犹未竟,便被主君投过来的凌厉的眼风震慑住了,也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一时间无言以对,垂下头去两眼直直地盯着地面,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鼻尖上渗出滴落,按伏在地的双手恨不得能就地挖出个洞来给他藏身。 就连侍立在门外的小笋也为任道远捏了两把汗——这位礼部尚书因前时遵领圣命常驻馆驿,今日并未列席早朝,尚且不知主君为凌霜之事正在肝火郁结之时,他这一来堪堪犹如引风浇油一般把这火势暴燃起来了。 正不知这殿中光景将如何收场,却见太后携着柔隐太妃往宣政殿这边走来。 看到殿门关着而御前近侍小笋和萧成都在殿外伺候,太后的眉弯眼角便流露出几分疑猜的神色。她不悦地攒着眉头瞪着殿门,冷淡的语气中透着自以为是,似是询问又似是料定地说道:“里面与皇帝说话的,是靖远公吧?” 小笋闻言先是瞥了一眼对面的萧成,见他并没有丝毫答话的意思,自己方才恭敬地开口道:“回太后,殿内晋见的是礼部尚书任道远。” “哦?”太后将信将疑地睨了小笋一眼,命道:“开门!” 小笋迟疑了一下,却先隔着殿门扬声禀道:“陛下,太后驾到。”方才缓缓推开了殿门。 太后携着柔隐太妃一前一后地走进宣政殿,便看到南容澈满脸阴翳地站在殿中,而任道远则满头大汗地跪在当地。 见太后进来,南容澈方才略为缓颜,向太后请安并说道:“时下寒意侵人,母后怎么不在寝宫静养,当心着了寒气。” 太后含笑受礼,却又因觉得南容澈关切的话语中似有责备意味,笑容显得不甚自然,因说道:“哀家听闻皇儿今日圣心不悦,不免担心,便过来看看。”说话间将目光略过任道远,却别有所指地继续道:“皇儿若是为了做臣下者不合君心、不能为君分忧而动怒伤身,可是不值了。想我南晔人才济济,不见得哪个臣子竟是无可替代的。”说着便转向柔隐太妃道:“哀家说的可在理?” 柔隐太妃向来聪敏,对于太后的心思亦可谓明察秋毫之末,自然明白她这样说其实是含沙射影,意在指责凌霜的。而她更知道,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在南容澈面前即有半分贬抑凌霜之嫌,也是不明智的。于是便只作谦和一笑,回道:“柔隐愚钝,怎敢妄评太后之识见。” 太后虽然没有从柔隐太妃那里获得预期的赞同,但是听到了恭维之辞也还算受用,便又将目光转到任道远身上,打量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道:“弄成这样,是为那左少琛的事?” 任道远却不敢作声,头也埋得不能再深。 太后见他不答话,方又转向南容澈,见他满面阴云中隐有愁色,于是道:“这扶朔使团也忒不成体统,这靖远公……”说到此处忽觉不妥,为不显得刻意便及时止住,走上去握起南容澈的手,说道:“皇儿,母后对于前朝之事,并无意多作过问,左右只是为你忧心。母后也明白你的孝心,是从来不忍让母后劳神的,但以母后之心,如能替你分担些许,反倒更觉心安些。” 太后一番温情的话语使南容澈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便也将手按在太后的手上,轻声唤道:“母后。” 太后见南容澈有所触动,面上亦现出慈爱的微笑,继续说道:“哀家命人学做了一样扶朔的点心,不知是否正宗,想着请那位扶朔左相进宫来代为一尝,皇儿以为可使得?” 跪在一旁的任道远听到太后的提议,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忧惧,猛地抬起头来,两只发红的眼睛涌动着洪波,殷切地仰望着主君,如同等待审判一样等着主君的决断。半晌,才终于听到主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说道:“你听到了,还不去传太后的懿旨?”任道远闻言,立刻如获救星一般领旨告退,直奔巡防营大牢去延请左少琛了。
第五十四章 接风尘梅岑论亲 凌霜一行人一连几日昼夜兼程,驿马早已调换了好几茬。凌霜离京时骑乘的是曾跟随她浴血战场的坐骑白练,而这一路严程迫行,则数次调换矫捷健行的驿马望着宁州奔赴。绾系白练的缰索打了个虚结斜挂在辔头上,本是为了让它进退自由,而白练即使是在小憩调息的间歇,也始终不离凌霜左右。当终于在这一日清晨到达宁州城门下时,白练也已是风尘仆仆,汗下如血,然而映着城头的第一抹曙光,其雄姿犹似刚从朝霞中奔下的天龙。只见它昂首阔步地走到凌霜身边,却侧过头用前额撒娇似的去蹭凌霜的小臂,鼻中呼出均匀而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凌霜的手上。 凌霜会意,笑着抚了抚它颈上的鬃毛,接着在所骑乘的驿马上轻盈一跃,便兔起鹘落般地回到了白练的背上,白练重又抖擞精神,随即发出一声悠长而响亮的嘶鸣。 宁州城上的守卫都不禁因这声马嘶而显得更加警惕,霎时摆好了防守的阵势,对这一行飞驰而来的人马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凌霜在马上先向着城楼略一拱手,回道:”平朔将军江凌霜急务叩城!“旋即解下腰间佩剑,以左手高擎在前,示于守卫:”可识得此剑?“ 守卫长对剑打量过,状似一惊,赶忙下令打开城门放行。凌霜便引着一行亲随飞驰而入,直奔毓宁公主行辕而去。 晨昏之际街上少有行人,凌霜快马前行无所阻碍,忽听得身后传来鸣镝之声,凌霜警醒地侧转头来看,只见一簇烟花在城头之上的高空哗然爆开,一株红梅图腾灼灼闪现又瞬间消散于无形,凌霜皱了皱眉,心下暗忖:这似乎是为通报消息而放出的信号弹,只是之前未曾见过,国中亦无此例,好生奇怪。 思索之间,凌霜却并未迟疑,依旧纵马向前,同时极为自然地将剑鞘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做好了随时掣剑的准备。待毓宁公主行辕在望,远远地便看到门外竟有数重兵卫巡守,格外森严肃穆,阵势非同寻常。而观其服制,并不是公主府兵,倒像是州府军士,只不过其颈间皆系白巾,与宁州军所系的红巾不同。凌霜不禁加紧了手上握剑的力度,并提醒随从人等:“注意戒备!”众人应声而动,行进间有条不紊地调整出了可供机动应变的队形。 到得近前,一马当先的白练方才收住健蹄,行辕的大门便自内向两侧敞开,便见一个红衣女子意态从容地从中走了出来,却不是毓宁公主。 凌霜在马上居高临下,审慎的眸光中不免透出几分桀骜,磊落而直率地与红衣女子的目光相接,实已将她通身打量一过——此女广袖绯衣,长裾曳地,两臂平端在腰间,虽遮住了腰身的曲线玲珑,却难掩其身形之风流婉媚,胸前的衣襟上掩映着梅花暗纹,略深于服色的殷红花形十分醒目。颈间围着一方长短合宜的雪缎,在凛冽的朔风中显得单薄而矜贵。红唇微起,衔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艳丽的唇色衬得她面容颇为白皙,高高的扶风髻上斜插着一截梅枝,虽是不甚出奇的宫花式样却也栩栩如生,周边亦零星散落着几朵梅花点缀乌云,虽有抱香独秀之姿,难消孤寒零落之质。此时,凌霜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眉眼之间,不禁心头一震,只因那黛眉秀目有一瞬让她觉得无比亲切熟悉——实在像极了母亲。 眼前的人让她想到了故去的母亲,凌霜一时间不免有些失神。未及问话,却是那红衣女子先作莞尔一笑,主动开口自报家门道:“醉梦里主人梅岑,在此恭候将军多时了。因思将军一路鞍马劳顿,特来邀请将军移步敝馆,一洗风尘。” 凌霜闻言回神,并不接她的话,却径直反问道:“夫人到底是何身份?何以竟擅自出入我南晔公主行辕?公主何在?” “凌霜将军莫急,公主乃是帝室之女,万金之躯,岂可轻易损伤?毓宁公主只不过因为水土不服,须在府中静养,一向不见外客,身边之人无不用心侍奉照料,自然无碍,将军大可放心。”梅岑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听起语气仿佛是毓宁公主身边最为妥帖可靠的心腹近人。 “你是说公主被软禁了。“凌霜自鼻中哼出一声冷笑,将她的话挑破道:”这宁州虽地处偏远,却也是南晔境内,尔等既然敢在此挟持我国皇族,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凌霜骑在马上,言语之间未曾放松分毫,但由于目前情势不明,亦不便轻举妄动。不过手中之剑虽然尚在鞘中,而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已自平地升腾而起弥漫在半空中,白练似乎也已有所感应,两耳直竖,昂首甩尾,展露着随时都能奔腾冲突、踏敌破阵的英姿。 “将军此话着实令人伤心“,梅岑依旧从容不迫:“本来不欲站在这里与将军攀亲道故的,但将军既然过问我的身份,我便也不妨直言相告。”梅岑貌似和善地望着凌霜的容颜,似乎在探索亲旧的遗迹,半晌才温声说道:“令尊先夫人梅氏,正是我姑母。” 凌霜闻言眸色微动,一时竟无以对答,只在心里暗道“难怪她的眉眼与母亲有些相像。” 梅岑最善察言观色,眼波流转之间,便已看出凌霜的容色较方才缓和了许多,便继续说道:“想不到凌霜将军对令堂的亲人竟如此猜忌戒备。不过话说回来,将军自小便随父居于南晔,久不与母家通问相顾,自不免要生分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此时此地总归不是在战场之上,难道你我才一通问便要干戈相见吗?何况我此番实在并无恶意,不过是为将军接风洗尘,敝馆就在这宁州城中,并不涉两国之争,且说不到各为其主的话,将军何不容情一往呢?再说,将军难道不想知道晏麒的状况吗?梅岑亦可略尽答疑解惑之薄力。”
第五十五章 醉梦里符崇设局(一) 凌霜对自称扶朔贵族之后、醉梦里主人的梅岑自是将信将疑——眼见显是一场事变,并且对方是有备而来,可谓以逸待劳,而目前毓宁公主与晏麒之处境究竟如何,自己尚不得详知。这梅岑与守在行辕外的兵士到底是何关系,是否真与宁州军有所勾连,倘然眼下已生兵变,江家旧部是否也参与其中?如此变故只是因为推行新政引起的吗?毓宁公主送回京中的那封信本就有可疑之处,如今看来自己此来宁州却竟应了对方的请君入瓮?对方又究竟是谁?虽然眼前所见的梅岑显然与扶朔有渊源,而观此事态又并非凭她一人之力所能为之。那么,她背后之人又是谁?记得临行时父亲说过宁州之事未必与京中之事无关,难道策划这一切的竟是左少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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