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心中这诸多疑虑,一时实不得解,想到目下情形既已如此,退无可退更又不能无谋而妄动,不如且顺其意,深入虎穴,一探究竟。而况听梅岑说到晏麒,无论如何,这确是凌霜此时最为关切之事。于是凌霜这才跃下马来,向梅岑拱手见礼:“夫人以族亲之谊相邀,凌霜岂能不领盛情。只是凌霜此来宁州,幸得一众亲随周全护卫,今番我若独自前去赴宴,心实不忍,若携众人一同前去,又恐于贵处太过叨扰。夫人若果知道晏麒所在,不妨直言相告,也可省一番劳烦。” “将军客气。敝馆虽然地方不大,要招待这一行十几个人总还使得,诸位就请一同移步,同去醉梦里吧。“梅岑笑意宛然,如春风吹开秀色,暖苏宜人,看得几个亲随心神荡漾,身体却并不敢稍动,只把眼睛望着凌霜等着她的首肯。 “如此,有劳夫人带路。”凌霜回身上马。 梅岑略一摆手示意,便有兵士赶过来一驾高厢马车。梅岑款款登车,不急不忙地独自驱车在前导引,似乎对于一行高头大马、手握利器跟在后面的凌霜及随从人等竟无半分设防之意。凌霜回首瞥了一眼守在公主行辕外的兵士,见其依旧保持着严阵以守的架势,而他们身后的大门也随着梅岑的离开又紧闭如初。 凌霜随车行过数个街口,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街中的景象,周遭并无甚异动,只是陆续地有店铺开张,小贩出摊儿,街上的行人商客逐渐多了起来,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意活计,有序地避让开街道上行过的车马,只当是平常见惯的,并不觉得惊怪。看起来宁州的百姓仍然是安居乐业,并不像已处于兵变的扰攘之中。 她沉静的眼眸中闪着敏锐的精光,不曾放过任何目之所及之处,即使是街角的一扇不怎么起眼的小窗里的情景也都收入眼底:一个女童戴着用稚拙的笔触勾画出夜叉形象的假面,在窗前挥舞着一段枯枝玩得起兴,却忽然被人拉到一旁去,随即关上了窗子。凌霜心有所触,只一时意味不明。 马车终于转进一条宽巷,此巷两侧彩楼林立,锦帜高张,花灯悬置,脂粉飘香,晨间显然不是此中最闹热的时节,却也不时有浓妆艳抹、花红柳绿的妙龄女子在楼前倚栏嬉笑,向着来往的行人招展红袖。行不数步,迎面便见一竖匾当空悬在街巷中心,其上“醉梦里”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耀眼。 浓香的脂粉气使凌霜倍感不适,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兀自勉力隐忍,以致双眼氤出了点点潮湿。“看来这里竟是新政未到之处了。”凌霜心中暗自猜测:“莫不是麒兄欲在此推行新政遇到了阻碍?难不成这些女子竟宁愿过这卖笑生涯,反觉朝廷所行政策是在毁其生计,故而其所谓主人梅岑攀附联结宁州权贵,不惜拘束钦差并对毓宁公主施压,以图阻挠新政?”转念又想:“不对,若只是如此,他们大费周章引我到宁州又是为何呢?” 凌霜正自思索,梅岑却已下了车走过来,笑说道:“将军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大好,莫不是敝馆之所在让将军受惊了?“ “哪里,“凌霜淡淡一笑,回道:“夫人请我等到此一洗风尘,可知别有一番苦心。” 梅岑仍是满脸笑意,向着东面一扇颇为气派的雕花大门伸出手道:“请。” 凌霜负剑走在前面,众亲随紧跟其后,入得门来,却见堂中陈设清雅,异常肃静,与方才巷中所见大相径庭。堂中并不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凌霜正感疑惑,却见梅岑在旁抬掌轻拍了两声,便从东西两壁的帷幔后应声走出两列戎装佩剑的女子,她们身量相当,风姿爽利,齐齐向凌霜见礼。 凌霜更觉诧异,不禁询望向梅岑:“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梅岑莞尔不答,此时却有一阵男子的朗笑声从楼上传来并说道:“凌霜将军如何不知,这不就是南晔新政嘛!”凌霜循声望去,又听到那人语气中半含戏谑半带威胁地继续道:“将军既来赴宴,何不到楼上就坐?晏上卿他,可是有些等不及了。” 听他提到晏麒,凌霜未曾迟疑,将身就地腾跃而起,飞出后在楼梯上略一借力,旁人堪堪只瞧见她三两步的动作,待定睛看时,她已稳稳落在了楼上那说话人所在的门口处。 众亲随方要有所行动,却被那些戎装女子在前挡住,正欲拔剑,又见凌霜摆手示意,方才暂时按剑不动,却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凌霜推门走了进去,一股不知名的馨香之气扑鼻而来,此处本是脂粉乡,这似乎也不足为怪。而对面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卧榻,榻前垂着的纱帐被进门带起的风掀开一角,即便随即又落了下去,可凌霜还是不失时机地看到帐内那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似是晏麒! 凌霜实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原地怔了片刻,终于犹疑而担忧地唤了一声:“麒兄?” 对面没有回答,只有隐忍而低沉的喘息声断续地从帐中传来,使房中似乎被一种浑浊的灼热和难耐的欲望填满,这使得凌霜感到诡异的同时,亦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紧张,凌霜自作镇定,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剑。 “将军放心,晏上卿眼下尚无大碍。”从卧榻一侧的围屏后传出的声音,狡黠中带着掌控一切的意味:“至少在此听我闲话几句的功夫还是有的。”
第五十六章 醉梦里符崇设局(二) 凌霜此时很想走上前去,将晏麒的状况察看清楚,可先弄清旁边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角色是谁似乎更为关键,毕竟能让扶朔贵族为之效劳并利用晏麒设局的人,确乎不容小觑。略一迟疑,凌霜走向了围屏,因为她明白,他口中所谓的“闲话“自非虚耗光景的言辞,而是可以从中探查内情的关节所在。 凌霜转过围屏,便见一个锦衣华冠的青年男子侧身凭几而坐,一腿绻立于身侧,手中捏着一只酒杯,臂肘慵懒地搁在膝上,其姿态颇为闲散放荡,看向凌霜的眼神不露喜怒而意味深长,微扬的唇角挑着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透着几分戏谑却并不轻慢,向着面前沉着相对的凌霜开口道:“人常说‘关心则乱’,今见将军面对这般情景尚能冷静自持如此,果然是有大将之风。不过看到将军不仅青春年少,更且花容姣妍可爱,实在与夜叉之名不符。” 凌霜并无意就此与他多言,只是冷冷地看向他。 “喝一杯?”那人向凌霜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并不着意地劝让道。 “不必。”凌霜无意多费唇舌,径直说道:“我虽不知阁下何人,但你我既如此相见,恐怕无缘对饮,阁下若有品评人物之雅兴,我倒想听听阁下自视何如。“ 那人闻言,复作朗声大笑:“怎么,将军是想通过我的自评,猜度我的身份吗?”说话之间将手在身前的案上一扶,便随意不拘地站起身来,伸出两臂振了振阔大的衣袖,又意态闲适地抬手抚了抚上唇那丛乌黑修美的小髭,算是重整了姿容,接着又挑眉向凌霜反问道:“将军觉得,我比之南容澈,如何?” 凌霜眸中一动,眉心微蹙,含疑审视着眼前之人,直言道:“阁下形容举止,既不像一方守疆之吏,亦不似江湖绿林之首,却能差遣扶朔望族后裔,拘执我朝帝胄大臣,更又不避君讳欲以相较,目无君臣之礼,若非本土之鬼魅,恐是异域之神主。不知阁下何以自承?” “好一张利嘴啊!”那人听了凌霜这一番话,仍旧含笑道:“将军舌上机锋不下战场霜刃,朕今番也算是耳闻目睹了,因此更觉得若不能得此妙人入扶朔,那真是旷古一憾事。” 听其言观其行,凌霜已可确知面前之人便是扶朔新君符崇,于是径直明言道:“尊驾既已明遣使团入京和议,暗中却又潜入我国重镇行此等事,如此行事居心,实在有悖于人君之德,凌霜实在不敢恭维。” “将军久在帅帐,岂不知兵不厌诈?何况朕之所以如此,皆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啊。”符崇边说边踱出围屏,走到卧榻旁边来,一手打起帷帐,看了看帐中的晏麒,又转过头看着凌霜说道:“南容澈有你们这一文一武作为夹辅,真是令朕既忌惮又艳羡啊。朕对南晔君臣之厚谊早有耳闻,因此对于左相所提的和亲之议,本就不以为然,今日见了你,便更加确定朕之所见不错——朕若是南君,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将你遣嫁和亲啊。” 凌霜顺着打起的帷帐看去,此时帐中晏麒的情状,让她无暇专心理会符崇这些话的用意。卧榻上衾枕凌乱,晏麒半伏着身子,察觉到有人近前,便勉力支撑着坐起,他此时只穿着中衣,而上衣的纽带却似被扯断了,衣襟敞开着,肤色如同浸过热汤一般绯红,胸前及下腹几道殷红的抓痕十分醒目,雪白的衣襟上沾染着零星的血迹,汗珠顺着他的额角、鼻翼、肩颈流下去,水汽氤氲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当他隐忍迷离的目光与凌霜惊异担忧的目光相对,便再难掩藏眼底的慌乱和屈辱,喘息着低唤道:“凌霜?” 晏麒看起来迟疑不定,神智亦不甚清明了,他侧过脸稍作瞬目,似乎想要重新判断眼前所见是否是幻象,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向凌霜,目光中却已燃起火热的欲望和冲动,带着喘息的话音近乎呓语:“真的,是你,你来了。” “麒兄!”看到晏麒这副模样,凌霜自是心急如焚,当即阔步走上前去,方要伸手去扶晏麒,却听符崇在旁阻道:“慢着,将军莫急,难道不先听我说说晏上卿如此狼狈,所为何来吗?” “士可杀,不可辱!”凌霜不禁愤然道:“你口称爱才,却竟对一国卿相下毒……“ “下毒?”符崇笑着摆摆手道:“绝无此事。”见凌霜满脸鄙夷地看着自己,符崇却似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下毒实在算不上,不过是对症下药。本来呢,由于朕先前察情不详,选错了药引,所以这药用了并无甚效用,不想将军一来,恰好激发了药性。原来晏上卿心中想要的人,是你。”符崇玩味地哈哈拍手笑道:“好,有意思。” 他这么一说,凌霜倒更不解了:“此言何意?” 符崇不紧不慢地说道:“晏上卿先前不慎服下了‘最销魂’,哦,就是醉梦里密制的试情药,这种药啊,无色无味,借着水酒之便入腹,可谓不知不觉,随着血气游走在五脏六腑,也无甚异样,只是一旦想到心爱之人,情动于中,这体内的血气便会随之冲撞起来,燥热难耐,急渴难忍,药性一经发作,必要速寻疏通之道,否则燥气郁结下腹,急火灼烧心肺,不出一时三刻,性命堪忧啊!” 符崇的话算是说得已够明白了,但凌霜少女心性,对其所谓“疏通之道”实不了解,只知其用意不善,于是说道:“尊驾究竟意欲何为,不妨直言,如今我已身在瓮中,实在犯不着这样以麒兄的性命来作要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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