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纹丝不动。 他的眼底倏然泄漏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撩起眼皮,定定望着她,轻声道: “既如此,不如你来吧。” 见她不解,崔焕之俯下身,缓缓拾起掉落在地的金丝滚边的喜帕,蜷起修长的手指掸了掸,再摊开,一下子盖在了她头上。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郑重道: “此生难得。你就让我最后遂一次心愿吧。” *** 长风赶到廓州崔府的时候,天色已近入暮。 暮霭沉沉,幽暗的府门灯火下,他抬手敛衽,飞身快步与养宁远还有一众几个亲卫一道上了台阶。 入府门之时,他的亲卫皆被拦下,只允了养宁远一人跟着他进去。 守卫阅过养宁远递过来的请柬,躬身拱手行礼后,朝府内高声通报道: “河西节度使到。” 庭院中围在各个角落的宾客停下了交谈,十几双目光纷纷望向府门前一道高彻轩昂的身影。 只见来人身着雪云缎袍,腰系玉銙蹀躞,步履沉稳,走动间英姿勃发如流星飒踏。他的面庞自暗处而来,渐渐落入庭院渺渺的喜烛灯火前,照出了其人阴云密布的神容。 众人见了他,心中各存几分诧异。 素闻河西主帅一向深居简出,甚少出现在如此人情场合。更何况,经凉州易手一事,河西萧氏和陇右崔氏的关系,不可谓不微妙。 而河西的人是来了,看这位两位来客的面色,倒也不像是来贺喜的样子。 一时间,窃窃私语在静谧的庭院中此起彼伏。 长风掠过一路上向他行礼示好的众人,鹰隼般的眸光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宾客,并未见到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他连夜逃跑的夫人,似乎不在其中。而新郎崔焕之,亦不在场。 他的目光越过纷扰的人群,最后落在了于内宅外围巡逻的府兵身上。 他眉梢一动,眼皮一垂,缓缓压平了唇角,微微侧过身去。宁远见状附耳上去,听他低声道: “你可注意到了?” 宁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面色一紧,道: “崔府的府兵似有异动?” “嗯。府兵的布置,每四轮一换,每轮纵横共九九八十一人,恰好切合兵力列阵,只要一声令下,即刻变换阵型便是无往不利。”长风双手覆在背后,浓眉紧皱,道: “今夜婚宴,崔府必有大变。” 他克制着心底不断涌起的暗潮,对宁远令道: “今日来的都是各方节度使或都督,与我都是熟识,我不便大张旗鼓找人,你替我探一探,待找到夫人,莫要作纠缠,即刻离开此处。” “陇右与河东的局,我河西不宜掺和。” 此时,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道,两列带刀侍卫正簇拥着几个绯色官服的阴柔男子向大厅中走去。 为首之人面施脂粉,雪白如纸,双手交叠于宽大的怀中,臂弯里搭着一柄麈尾拂尘,款步行走时,纤尘随风拂动。 “崔府之中,为何会有长安来的三品宦臣?去查,那个人,可是圣上身边的张恪张公公?”长风盯着那几个面色张扬,神态倨傲的宦官,最终牢牢定在为首之人身上。 看清了那人后,长风淡漠的脸色开始发白,眉头皱得更紧了。 宁远四处探听了一番,向他诉道: “正是张恪。将军,如何认得长安之人?” 长风抿唇不语,暗自掐紧了别在腰间的剑柄,指骨用力到泛着青灰的白色,几近要紧铁质的剑柄折断似的。 他不仅认得,还必要杀得。 因为,当年正是此人,为了迫害他河西萧氏。囚禁了他心尖上的人,不断逼供折磨于她,害她经年来不仅终生开始惧高,还身患魇症,时好时坏。 这张脸,他会牢记一辈子,必不会错认。 今日相逢,便是上天赐他报仇的机缘。 宁远继续禀道: “听几个宾客说,这几个宦臣是圣上护送河陇侯回陇右的使节。” “使节?名为使节,实为监管。崔嗣这一趟,回来得极为不易。”长风扬了扬眉,把玩着腰间的剑柄,黑沉的双眸似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幽声道,“正因为不易,崔嗣他才不肯那么轻易放手罢。” 长风不由在夜色眯起了眼,徐风拂过,掩住了他眸底的狠戾。 他的心中,已开始暗暗谋划了一个杀局。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唱礼官在厅前的廊柱下高声道。 长风隐没在人流中,随着三三两两的宾客,朝喜厅走去。 众人的眼光起先都聚集堂前,那位今日风头无量的新郎崔焕之身上。他身着厚重而华丽的交襟喜服,周身一贯覆满赤金之色,其人身姿高阔,俊面含笑,凤眸眼尾微微翘起,涌动着难见的喜色。 谁人见了,不啧啧称叹他一表人才,于是各自时不时地向坐于高堂位上的河陇侯崔嗣奉承美言几句。 不出片刻,言语的声音渐悄,好像被什么东西所摄住,堂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原是身着赤金喜服的新娘,被侍女从门外扶着,缓步走了进来。 她被一大张喜帕覆着面,看不见容貌,只得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姿,莲步生风,婷婷袅袅。双手叠拢在繁复花纹的腰封前,赤金的袖口掩不住一双细腻的皓腕,那皎白之色便露出来些许。 新娘抬手间,隐约露出对襟直领嫁衣里别着的那把银雕匕首。 那抹闪亮的银掩在一片赤红间,只不过一晃而散,却好似从此定在了长风的眼里。 他如此熟悉之人,不过在他几步之遥,与他的宿敌拜着天地。 霎时,长风只觉浑身热血倒流,沸腾后又在顷刻间冷下来,深渊般双眸骤然泛起了凛冽的寒光,眸光凝结成冰。他握在掌中的剑柄欲摧之际,赫然听到那高座上的宦官张恪低声喃了一句: “清河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长风:头顶又开始有点冒绿是怎么回事?
第101章 花好月圆 大婚礼毕后, 清河被崔府的侍女扶着走出了喜厅,送入洞房。 进入内宅前,必先经过那道促狭的雕梁长廊里。清河在一盏又一盏的大红灯笼下面走过,红彤彤的烛火在她眼前的喜帕上映出一朵朵炫目的光晕。 所幸, 喜帕之下, 无人看得见她面上的惨白。 方才拜堂之际, 她向高堂座上之人叩拜之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狂风,将她覆面的喜帕拂去了几分。 她的面容露出了大半。而她的目光亦撞上了那位高堂。 那人身着绯色官袍,头戴紫金冠,白面如粉,唇若涂脂,兰花指拈着她奉上的茶盏, 含威不露, 形容神色似与十年前未有变化。 正是圣上身边亲侍,大内总管宦臣张恪。 视线交错, 四目相对, 双双愣住。 风起风散, 她面上的喜帕又垂落下来, 掩住了她的容貌, 一切归于平静。 而她的心中,早已起了惊涛骇浪。 记忆又恍惚间回到了那处巍峨的长安宫殿, 她在那里被张恪囚禁了近年,每日威逼利诱,而活下去的希冀, 就是匍匐着去寻殿前透下那束的微茫天光。 今日,他应是也认出她来了, 试探性地唤了一句: “清河公主?” 她如若未闻,礼毕后就转身,由着侍女送出了门,无人看得见,她宽大喜服下颤抖的手臂和脚步。 一路上,她不断安慰自己道,她现在的身份只是李清河,不再是清河公主。清河公主早已薨逝于肃州城楼之下,尸骨无存。 可他不在,她总觉得心口空虚,慌乱无比。 所谓洞房,是崔焕之的卧房。 越过一方气派的嵌玉八宝折屏,来到内室。一张大而阔的檀木黑漆髹金的案牍横立房中,一旁的矮案上燃着一双喜烛,足足有她手臂粗。 阳春三月已有几分燥热,烛火熊熊,烧得她心跳也愈发剧烈起来。 清河趁侍女走后,速速扯去喜帕,逐一卸下凤冠和发髻上的钗环,正要换下喜服之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个时辰,宾客应是全在喜宴上畅饮,而崔焕之应该去找崔嗣劝阻他的行动了。 内宅有重兵把守,何人会此时找来? 不知何故,她开始心慌起来,将喜帕重新盖回来了头上,飞身往喜榻一扑,正襟危坐。 门“嘎吱”一声开了。 清河不由攥紧了双手,膝上的喜服被拧出了褶皱,其上鸾凤的花纹在她手中扭曲起来。 她头顶喜帕,遮住了视线,看不见来人,却也不敢作声试探。因她的声音和那原本的新娘许泽玉全然不同,生怕开口就露出了破绽。 而来人仿佛并不心急,在房内踱了一会儿步子,似是在细细端详着她。 透过蒙着的喜帕,她感到烛火晃动不定,她的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又骤然亮堂起来,一明一灭间,不断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室内沉闷的空气好像将她锁了喉一般,窒感涌了上来。她再也忍耐不了,心一横,抬手摘掉了喜帕。 一道熟悉的高阔身影映入眼帘。 男人侧身立在案前,白袍外披着一袭墨黑的薄氅,箭袖从氅衣中伸出,正拨弄着案边的喜烛。那烛焰在他手中摇曳如风,火星子在他掌中乱飞。 她方才可在心里念着的人,竟梦一般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夫君!……”她又惊又喜,可看到他森然的侧面,又陡然生出了一丝惧意。 她不告而别离开凉州,还跑到了陇右崔氏的地界。今日还为了救场,扮作新娘与崔焕之一道。未曾想,他竟然也赶到了婚宴现场,定是亲眼目睹了她和崔焕之拜堂。 以他一贯醋坛子的性子,可想而知该有多气。 清河从榻上起身,忐忑地小步朝他走过去。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既不露面,也不转身,只是淡淡道了一句: “夫人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夫君?”见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男人微微偏过头,背着灯火下黑漆漆的眸子看不出情绪,道,“夫人可是厌烦我了,千里迢迢跑来和别的男人成亲。” “夫君莫要生气……崔府今日有变,我为了探查情况,才不得已为之。只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他身姿挺立,站直不语,仍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烛芯。清河有些许心虚,只得靠近一步,伸出食指,试着勾了勾他的腰带。 一双大掌按住了她的手,男人随即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他高大的身形全然挡住了耀眼的喜烛,令她的眼前像是覆上了一片重影的阴翳。 他拧着她的手,小臂倏然往他腰后一收,她顺着那力道不由自主地扑进他怀中,还未站稳的时候,身间已觉一轻。 男人已将她猛地悬空托起,一只劲臂往案上一挥,砚台笔架还有若干书籍纷纷被扫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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