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日一醒来,就会让凝燕姑姑为她穿衣容妆。仍是一袭白衣,不着钗饰,不过乌黑的发髻偶尔会簪上时令的花,娇妍可人。 哪怕室内烧着地龙,极其暖和,公主仍是披着那身狼毛雪白氅衣,手心也是冰凉冰凉的。然后便静静等在书房的案前,对着那面已有些泛黄的舆图。 一直,从天亮坐到天黑。 好像在等什么人。 好几次风荷在内侍奉的时候,公主体力不支,撑不下去,刚过午后就晕倒在了案上,是凝燕姑姑和她把公主扶回了榻上。 那时,是她第一回 发觉,那袭白衣包裹的身体,是那么瘦,那么轻,像是一片随时就会随风飞走的羽毛。 公主待人向来宽厚,对她又有救命之恩。风荷和几个同僚知道那么好的公主竟然年寿难永后,心里皆是难过不已,却只能去宫门外小声啜泣,因为凝燕姑姑不许他们在公主面前哭。 数日过去,公主仍是撑住了。哪怕下不了榻,哪怕抬不起手臂动不了,无法套上外衣,也会让凝燕姑姑为她换上她最爱的那身白衣,涂上嫣红的口脂,提一提气色。 一日晨起,风荷进寝宫伺候公主濯面,看到她发白的唇角微微勾起,尽力挤出一丝笑来,对凝燕姑姑小声道: “自病后我形容难看,我怕他回来认不出我了。” “公主容色无双,一见难忘,将军定会认得的。”凝燕姑姑微微笑着说道。风荷看着,觉得她笑得些勉强,所幸公主垂着眸子,看不到。 后来有一日,公主醒来晚了,本要着急梳妆,却忽然推开了凝燕姑姑为她描眉的手。风荷神色一紧,瞧着公主苍白的面上倏然落下两行泪来,抬眸望向愣神的凝燕姑姑,轻轻道: “一年了,他还没来……” “是不是,他放不下杀父之仇,不肯来娶我。” 凝燕姑姑的手凝滞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替公主拢了拢垂落的长发,柔声道: “将军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来的。等公主养好身子,将军就回来接您了。” 公主似是被劝服了,微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描完妆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风荷在寝宫守着公主睡下。她分明看到罗帐中,睡梦里的公主,闭阖的眼角底下,清泪止不住地流。 那一刻,风荷才知道,原来公主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是她的心上人,是凉州赫赫有名的白袍将军。 所以,公主才会对凉州来的她格外的好。 于是,风荷开始向消息灵通的小梁子打探。可对此事,小梁子守口如瓶,神色严肃得像另一个人,让她休要再提,还作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唬她。风荷心中纳闷,为何圣上宠爱的公主的心上人,成了宫中的禁忌。 她很快就没心思再想这些。因为,在那年长安雪最大的那一日,公主睡了一天一夜还没醒。 内侍省和礼部把金丝楠木的棺椁都备好了。招魂的道士都已在朝露宫外列成一排,青灰的道袍被大雪盖住,渐渐凝成了霜华。 谁料,第二日的夜里,公主突然咳了一声,睁开了眼。 凝燕姑姑喜极而泣,竟当着公主的面哭出了声。她一哭,所有久久跪地的侍女们再也忍不住,一道抽泣起来。寝宫里一时哭声一片,煞是骇人。 公主没有责怪她们。她的手指已消瘦得骨节凸出,缓慢地移出锦衾外,动了动,似是想要抬手。凝燕姑姑握住了她的手抬了起来,以为她有什么指令。 可公主原来就是想擦去姑姑面上的眼泪。她半阖着眼,仿佛已是疲倦至极,淡淡说了一句: “他说过,要我等他回来的。” “我,等着……” 风荷就立在榻边,听着公主一字一句说完,一时失控,不管众人的目光跑出了朝露宫,在夜间无人的宫道上狠狠大哭了一场。 因为就是那一日,她终于收到了前一年寄回家的信的回音。 信里说,她那从军的小郎君,死在了抗击祁郸的战场上,马革裹尸还,与数千战死的将士们一道,葬在了凉州的山里。 那个明媚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 之后的日子过得极快。 到了风荷年满放出宫的日子了。 小梁子一直送她到宫门前,将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宝贝在她的包裹里塞得满满的。他面露不舍,越走越慢,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好一些话。她没在听,神色漠然,只是随着迈出的步子细细数着脚下一格又一格的宫砖。 宫砖的尽头,与外城泥土地的交界处,风荷立定,不再走了。 她缓缓回身望了一眼金碧浩大的皇城,伫立风中,良久良久。 “唉,宫门要关了,快走吧。走了就自由了。”小梁子抬袖抹了抹眼角,忍不住对她催促道。 她眼见着朱红的宫门正在慢慢阖上,突然心念成灰,回道: “我不走了。” 小梁子重重一愣,转而表情一变,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哀伤,只是紧紧握了握她发凉的手。 风荷自觉已了无牵挂,不想回到故乡了。 没了那个人,凉州的流云再好看又有何用。 于是,她继续待在朝露宫里,看着同僚一个个远走,她又升任了公主的内阁侍女,和凝燕姑姑一道侍奉公主起居,成了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总是想着,她没有等到她的小郎君,或许公主可以等到她的心上人呢。 她和公主,两个人,总有一个人可以等到的吧。 心怀着这样的信念,她想陪着公主,一道等她的心上人回来。 可错过最后出宫的那一日,她还是在自己的小里间,抱着当年公主赏赐的,凝燕姑姑让她先挑的赤红布料,暗自落泪到天明。 …… 皇宫与外头永远隔着厚厚的宫墙。哪怕外头早已天翻地覆,宫里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 风荷知道天下大乱的消息,是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小梁子不顾宫禁来朝露宫寻她,急切地将她拉到一边说道,叛军要打进来宫来了,他已打点好马匹干粮盘缠,要她速速和他一道逃出宫。 晚了就来不及了。他说道。 朝露宫外死寂一片,偌大的皇宫恍若已是空无一人。风荷回眸,望了一眼寝宫里摇曳不定,愈来愈暗的烛火,最后摇了摇头,拒绝了。 小梁子气得直跺脚,握她的手紧得生疼,头一回骂了她一句: “你这个傻姑娘啊。” 之后不出一日,叛军果真杀进了宫城。 小梁子竟也没有走,他反倒是带着几个侍卫守着朝露宫的宫门。 听着外头喊杀声震天,马蹄声撼地。浓重血腥气越过宫墙飘入朝露宫中,掩盖住了一贯的药气。不知何处起了大火,连绵的火光映在每个人发白的面庞上。 可却始终无人冲进他们的朝露宫。 风荷看到小梁子和那几个侍卫拿刀的手,都在不断地颤抖着。她倒是心静如水,起身回到寝宫中,继续照看昏迷不醒的公主。 大唐最后的公主躺在榻上,浑然听不见外头的惨叫声,只是手心紧紧握着一把银雕匕首。 凝燕姑姑也一刻不离地守着公主,吩咐她去再去烧些热水来。 风荷捧着一盆热水回到寝宫的时候,看到门外冲进去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姿伟岸,一身赤袍金甲极为耀眼,麒麟肩吞,手执利剑,英武无比。 他一刻不停地狂奔至公主的寝宫里头,喘着粗气大声道: “清河,我来了。” 风荷手一松,水盆掉落在地,滚烫的水洒在她脚尖,皮肤马上起了泡她也忘了痛。 她以为,他就是公主在等的那个人。 直到,凝燕姑姑忽然拔剑指着那个男人,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凉,呵斥道: “乱臣贼子。休要靠近殿下。” 那个男人凤眸猩红,分毫不退,任由凝燕姑姑将剑架在他脖子上,仍是一步一步往前,径直坐在了榻上。他微微俯身,缓慢地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想要抚摸公主的睡颜。 许是注意到手指上还粘着斑驳的血迹,最终,他收回了手,没有碰公主分毫,目色隐忍地转身,大步离去。 后来,风荷才知道,为何宫变之时,他们朝露宫无人敢抢夺掠杀。小梁子告诉她,他离去之时,看到朝露宫门外守着数十个赤甲将士,无人敢靠近。 因为,这个夜闯公主寝宫的,就是新朝的皇太子殿下,未来大唐的帝王。 自此,大唐不姓李了,改姓崔了。 可这些与她一个小宫女又有何关系。 风荷只想守着她美丽又脆弱的公主殿下,等她的心上人来接她,那么自己也算功德圆满。 果然,公主跟她一样,似是也不在意这天下姓谁。她甚至都不愿见见那位每日前来的皇太子殿下。 说来,太子也是仪表堂堂,相貌出众,尤其一双凤眸,摄人心魄。可自从风荷知道他并不是公主在等的那个人,而且早就有了太子妃,也就对他没了好奇。 每当太子来宫里了,她去上茶都会故意慢几刻。因为她知道,反正他不坐上三盏茶的工夫是不会走的。好在一向对礼仪严苛的凝燕姑姑唯独对此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了入冬的那一日。公主又开始下不了榻了,夜里开始昏迷了两日不曾醒来。这一次跟之前的不同,喂她水都饮不下去。 风荷记得,年初之时,德高望重的太医正老人家曾说过,公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一向举止妥帖的皇太子殿下着急了,这一回没有候在外厅,而是径直带着太医进了公主的寝宫。 太医战战兢兢地把完公主的脉,眉头拧成了麻花,风荷可以看到烛火前他额头上冒出的细汗,密密麻麻的。 “禀太子殿下,微臣实在……公主……公主,只是吊着一口气。唉……” 风荷心底深知,公主能撑到今日,全凭着这口气。 这口等着心上人的气。 太子面色铁青,喝退了众人。 那一夜,公主寝宫的烛火一直微弱地亮着。 太子守了公主一夜。 风荷本来倚在门外快要睡着了。却听见里面好似传来男子的低语,好像在轻声叙说着什么。后来,她太困了也就睡过去了,以为那只是风声罢了。 翌日,公主出人意料地醒了过来。 这一天,她没有赶太子殿下走,留他用了午膳。不过一个在桌上吃的,一个在榻上吃的。 隔着一面山水画的绢丝屏风,两人说着一些过去的事。公主听着,一会儿直摇头,一会儿又难得地开了笑颜。 风荷看得出,入暮了太子殿下都舍不得走,离那道屏风越来越近。 直到,公主静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他,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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