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别后、罗帐魂梦,萧郎曾顾。 难舍家国万里,徒嗟叹、前缘尽误。 勘不破,是昔风清荷举。 (番外之曾记惊鸿篇,完。)
第105章 灵凤杳杳篇(一) “轰——” 像是钟声, 又似雷音。 骤雨停歇后的行宫,疾风从四名八方涌来,悬于廊檐的一排宫灯被吹得回晃不止,随时欲灭。 雕花镂空的窗棂被雨水打湿未干, 未散的水汽映着幽芒的灯火, 倒影在走廊尽头一间异常宽大的寝宫。 侍女香芝不安地立在榻前, 与在旁守着的翠雪和凝燕面面相觑,心中担忧。 她的双手叠放在腹部,微微屈身,朝榻上的公主殿下望去。 大唐最为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李宴海,此时双目紧闭,秀眉拧蹙,豆大的汗珠从她皎白的额头滑落, 湿了几缕蜿蜒在玉靥上的墨色鬓发。 “殿下, 殿下?……”香芝撩开垂坠的胭色帐幔,不禁轻声呼唤道。 榻上女子似有所闻, 猛然睁开双眼。仔细看, 可见她微翘的丹凤眼尾已晕开一片湿红, 倏忽间, 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泅染了她轻薄的绢丝纨衣。 “公主这是,怎么了?……”香芝见状大惊, 手指绞着帕子拭开主子面上的泪,柔声道,“可是魇着了?” 公主忽然抓紧了她的手, 指尖不断摩挲着香芝手腕的骨节,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她的眼泪还是从中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而她似乎浑然未觉,一双美目空空荡荡,如视无物。 香芝心中既是怜惜又是苦涩。 自那日回鹘骑兵突袭皇城,圣上连夜出逃至东都洛阳,等各节度使出兵勤王,已是久等不至,在洛阳行宫徘徊十日有余。虽行宫中应有尽有,但长公主自小在皇宫中锦衣玉食惯了,何曾受过这种奔波之苦? 尤其,那日出逃长安的情景,实在太过骇人。 九重宫阙,火光冲天。一众皇亲国戚由数千禁军的护送,不分身份地挤在数十辆马车上,经由东面的玄虎门逃亡东都洛阳。 身后,喊杀劫掠声,宫人惨叫声犹然萦绕不绝。还有漏下的妃嫔皇子,未来及赶上大部队,仍在追逐着銮驾,狂奔中冠发散乱,仓皇身影在风里摇摇欲坠。之后,一下就被追上来的回鹘骑兵一马鞭抽得不能动弹,扯烂了锦衣华服拖了去,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霄。 可众人只是别过头去,不去看那惨烈的场景。因为,自身难保,谁都顾不了那么多了。 公主怕是就此受了惊吓,今夜才会深陷噩梦中。 香芝将她从榻上扶坐起来,替她一一擦去滚落的汗珠和泪珠。 “这里是哪儿?”宴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迷茫地巡视四周。 “这里是洛阳行宫啊,公主殿下。”香芝顿了顿,忧心忡忡地问道,“公主今日是怎么了?” “洛阳?行宫……”宴海默念了一遍,头脑中骤然一片混沌。她猛地撩开帐幔,一眼望见许久未见的贴身侍女时,身形微颤,瞳孔缓缓睁大。 二人仍是高阶宫娥的装扮,少女时的模样,锦绣襦裙,乌发点翠,形端容止,巧笑倩兮,正关切地望着她。 “翠雪?凝燕?”她惊异道,“你们不是在祁郸么?” 二人闻言,满目不解,碎步走过去一前一后蹲坐在她膝下,道: “我们怎么会在祁郸呢?公主殿下这是做梦了吧?” “梦?……”宴海喃喃道。 她仰头望了望垂落的帷顶,如云似絮,是她在宫中常用的最为精细的绢纱帐,悬在木制的梁顶,而不是毡帐。 此刻,她竟是在洛阳行宫,不是在回鹘王庭。 “公主,您气色太差,要不要叫随行的太医来看看?”香芝抚了抚她的额头,汗湿一片,透着凉气,可也便未发烫。 “今日是什么年岁?”宴海鞋也不趿,径直下榻,踩在仍带着潮湿雨汽的地板上,向寝宫外疾步走去。 “今日是成德十年,六月十五。”香芝望着满腹疑惑,提着金线描边的绣鞋追着公主去,不由分说地将鞋套上公主冰凉的玉足。 听到她的回话,宴海脚步停了下来,周身的血液恍若逆流而行,沉重呼吸似是滞了半刻。 夜风吹拂额间的碎发,她的心中似有翻江倒海般的思绪在顷刻间涌上了喉间。 成德十年。洛阳。 梦中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场前世的大梦过后,竟让她回到了这一年,回鹘袭城的第十日。 六月初五那日,回鹘骑兵横扫久不经战的禁军,冲破宫门。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圣上东逃,待回长安,与回鹘建立城下之盟,无奈设宴与之求和。那场荒诞的宫宴之后,她当夜就被圣上召入含元殿。 那一夜,她的父皇握着她的手,与她一道缓缓走下丹陛玉阶,步履沉重,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絮絮叨叨说着她幼时之事。她不明就里,直到最后父皇老泪纵横,开口提出,要她前往回鹘和亲。 她才知道,此次回鹘除了要金银玉帛,还要求娶大唐的真公主。而她的父皇,竟也允了。 从此,她身为大唐最是盛宠的长公主的命运,在一夕之间改写。 彼时的她将自己关在房内痛哭数日,怨天尤人,为了家国大义,不得不含泪披上嫁衣,浑浑噩噩去了回鹘。此后为国为民筹谋半生,直到一朝算有遗策,兵败如山倒,最终郁郁不得志地饮鸩而亡。 可如今,既然让她重回和亲前,她已知后事,何不就此改写如此悲惨的命运? 宴海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泼墨般的浓重夜幕。暴雨初歇,乌云笼罩连一寸月色都望不见。 长夜无尽,黑暗无边。 “现在,什么时辰了?”宴海侧身,向凝燕问道。 “方才灵山寺刚敲了钟,应是三更天了。” 宴海微微一怔。 梦醒前那一阵经久不息,一直回荡在她耳侧的轰鸣声,原是来自于洛阳灵山寺的佛钟么? 一阵晕眩袭来,她身形趔趄一下,坐在了案前,扶住了额头沉思起来。 父皇子嗣绵薄,膝下只有三位公主。除她以外,还有一位刚出生的小公主,再就是,也同样适龄的清河公主。 只不过宫乱之后,清河公主不知所踪,传言是早已死于那场声势浩大的宫火之中。待她在回鹘待了五年后,竟与这位失踪多年的妹妹再度相见,才知她不过是趁乱逃出宫去,入了边关军营。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她的这个妹妹,是受了皇命潜入河西军中为朝廷细作,为圣上收复兵权。所以,她的父皇需要她,必不会让她去和亲。 那么,只有她李宴海。哪怕曾是最受宠爱的长公主,也免不得远赴国难,客死他乡。 她和她的妹妹,公主之身,生下来就是天潢贵胄,其实也不过是上位者的一颗棋子罢了。 宴海凤眸紧眯,抬手从笔架上摘下一支狼毫,铺开了一卷宣纸。香芝见状连忙点燃了烛台,又磨起了墨来,小声道: “这么晚了,公主还不歇息么?” 燃起的烛火照亮了暗室。华光映出案前少女精巧而又利落的下颌线,在她纤长的玉颈上投下一道幽芒的阴翳。宴海凝神在狼毫尖上,边落笔边道: “香芝,你可还记得,我出生之时,全长安传颂的那首童谣吗?” “奴婢记得。听宫里的老人说,据传长公主出生那一日,天有异相,雏鸟和鸣,祥云遍空,乃大瑞大吉之兆。钦天监为公主殿下批字,言及公主命格,乃是贵不可言的‘鸾凤还巢’之相。圣上大喜,特晋封为公主,并大赦天下。” 语罢,香芝稍有动容,目中似怀有无限感念与希冀,慢慢念出了那首久违的童谣: “鸾凤杳杳,金銮至宝,万邦来朝。” “不错。”宴海执笔的手顿了顿,面无表情地于挥笔写下了另一行字,幽声道,“但这只是上阙。” 幼时她自命不凡,每每听到这首童谣,她总会和香芝一起激动不已。可如今再此听闻,只觉得甚是荒唐可笑。 她李宴海的命数,为何是由他人一言而定? 手中的笔锋一转,与上阙对称的寥寥数语已跃然纸上写就。她纤手一抖,甩开了宣纸,示予香芝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杀伐戾气道: “这首童谣,还有下阙。” 香芝接过公主手中的宣纸一览,面色遽然变得煞白,捻纸的指尖颤抖起来,如同烫手一般松开了这条墨迹未干的下阙。 白纸缓缓飘落而下。 宴海神色淡漠,挥挥手,召来了三个最是忠心的侍女,低声在她们耳边下了命令,末了道: “可记住了?” 众人听清楚后,重重愣在那里,香芝努力克制心神,语气窒涩道: “这,这……公主这是要?……” 众人不敢再有言语,吓得大气不敢出,虽万分不解,但也只得点头应下。 她们所跟随的长公主,向来说一不二,她要做的事,必然会做到底为止。 宴海亦没有说话。她从地上拾起飘落的纸张,玉指轻拢,将纸片紧紧攥在手心。她纤细的眉微微挑起,逆着火光,犹如一道闪着寒光的锋刃,刺破窗外这漫无边际的黑夜。 她的时间已不多了。 今日,离父皇回长安还有十日时间。十日后,回鹘使臣就会在那场宫宴上提出,请以大唐真公主为可敦。 在此之前,她仍是大唐最为尊贵的长公主,母族朝中朝外的人脉尽在她手。此时,她占尽先机,仍可谋划,逆天改命。 宴海瞥了一眼手中皱得不成样子的碎屑,再随手一扬,柔软的纸片投入了烛台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眼见着烛焰将白纸黑字吞噬殆尽,她漫不经心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枚鸾凤金钗,用钗尖拨了拨被烧得越来越暗的烛焰。 火光在她晦暗的玉容间摇曳不定,室内又再度亮堂起来。 一想起她手里那些可用的人,若是她没记错,上一世她被迫和亲闭门不出,自怨自艾,全然不知在她待嫁之时,朝局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皇一从洛阳回到长安,皇位还未坐热的时候,就开始借着从此回鹘兵变着手肃清朝臣,尤其是重兵在握的武将。这其中,就包括她母族外戚,河西、河东两大节度使,还有手握禁军的司徒侯府。 俄而,宴海收回望向夜色的目光,眼角微微一翘,浓长的眼睫垂落,掩住眸底荡漾开去的波澜,一双眯得细长的凤眸中带着几分妩媚,几分狡黠。 她无可解释来自未来的因果,但若是有人愿意不问缘由地帮她。 那就只能是他。 前世,那个一生颠沛流离,不远万里来回鹘寻她的少年。 可他素来刚直,一身正气,怎会随着她离经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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