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倒也乐得清闲,整日就是积攒着俸禄和主子的赏赐,掰着手指数着日子,满心等着年满出宫嫁人的那一日。 她对这座恢弘的皇城充满好奇和祈盼,觉得自己在宫里也是有几分幸运的。 刚入宫不久, 她因洗慢了一件内侍的纱衣而被掌事姑姑拳打脚踢, 她痛得连连求饶,恰好被路过的清河公主撞见。 她从前只听闻这位公主深居简出, 甚少露面。第一眼见到她本人的时候, 她看得一时忘了喊痛。 公主一袭素白襦裙, 腰束鸾带, 身姿纤细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她的神色病恹恹的, 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凛然的气度,神容湛然, 令人不敢逼视。 那天人一般的女子飘然靠近的时候,打她的掌事姑姑闻声纷纷避退。风荷匍匐在地,爬不起身行礼, 艰难地抬起头来,对上一双秋水般温润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微微俯身, 对她轻声问道: “听口音,你是凉州人士?” “奴,奴婢,是凉州来的。”她紧张得牙齿打颤,结结巴巴。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说话轻柔,有气无力,却让她顿感如沐春风。 她恭恭敬敬拜了一拜,低头道: “奴婢,风荷。” 公主似是怔了一怔,唇口翕张,跟着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风,荷……” 之后,她就这样被公主带回了朝露宫,成了公主的侍女。同僚都说她福气好,洗衣婢竟可以伺候起公主来了。 风荷心里门儿清,是公主心地善良,当日如此出面折了掌事姑姑的面,预想她今后在浣衣局的日子定不会好过,所以才收了她入自己宫中。 这宫里,枉死的小宫女实在太多了,一条贱命,没人会追究。所以,公主对她,是有救命之恩的。 后来她才听人说起,公主殿下似是与凉州有些渊源,当日才起了恻隐之心留下了她。 风荷知道后,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倒不是因为公主殿下的用意,而是她在那一刻突然想起来故乡来了。 她入宫前,是个凉州底下一个小小县丞家的庶女。幼时常与邻居家一起长大的小郎君登高望远。 她永远记得凉州的苍穹,天高云阔,群峦上有终年不散的积雪,还有天底下最好看的流云。 而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的小郎君,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对她笑的时候,比雪山和流云更好看。 去年她的生辰,小郎君雕了柄木质匕首给她,连说抱歉只因他买不起铁打的匕首。她却很开心地收下来了,从此一直别在腰间。 不曾料,十五岁及笄那年,她没等到小郎君来提亲,却等来了他从军赚取军俸的消息。 离别那日,他头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紧张到掌心汗湿。他说,等他赚够了钱,搏一搏军功,就来娶她。请她,一定要等他回来。 她当时重重点了点头,应下了。 可而后,她也被父亲送入宫中,背井离乡,本是满载着家族的期望,却因容貌平平在宫中只得了粗使婢女的活计。 从此,她再也没望过天。皇宫里只有四角的天,无法与故乡的天相比拟。 而她的故乡,已变成了她遥不可及的回忆。 凉州离长安,有多远呢? 她当年从家中出发,跟着马车走了数月才到长安。入宫后,每年通过驿站往家中寄信,要次年才能收到家人的回信。 但她听她的好友,御前伺候的小梁子说起,长安与凉州往来军报最快仅需十日便可送达,只不过得跑死数匹良马。 风荷记得小梁子说起那话时吹嘘的模样,她才不信有那么快呢。小梁子向来喜欢夸张其词,故意逗她玩。 小梁子是和她同一年入宫,却因肤白貌美,人又机灵,进了内侍省,认了掌印张公公作干爹,也讨得了御前侍奉的好活儿,从此平步青云。 他发达了,却从未忘记风荷,还会时不时送她些有趣的玩意儿。 虽然有的是人要讨好他们御前的人,过他们手的一般都是贵重的物件,但风荷也不怎么稀罕。她只喜欢公主赐下的东西。 公主向来大方,会把逢年过节宫里赏赐的绫罗绸缎赏给她宫里的人,由凝燕姑姑往下分发。 凝燕姑姑是朝露宫的掌事姑姑,听说原来是另一位和亲在外的长公主的侍女,只是不知为何又回到宫内,侍奉起了这位清河公主。凝燕姑姑素来板着脸,从来不笑,眼边还有道刀疤,风荷起初是极怕她的。 但接触久了,倒觉得她为人刚正,行事公道,就像这次中秋,大家选赏赐的时候,凝燕姑姑就指着她说: “风荷值夜从不打瞌睡,该赏。这些公主赏赐的布匹,你先选。” 她又惊又喜,被推搡着出去,欢天喜地挑了一匹赤色罗纹的绢布。那么好的料子,摸起来像幼儿的肌肤一般柔软。她想存下来,等她年满出宫后,她的小郎君也该从军中回来了。 到时候,可以裁作嫁衣。 姑娘家,谁不喜欢红艳艳的呢。可公主殿下的衣裳一向寡淡,白得就像故乡天边的流云一样。自风荷来她宫里,从未见她穿过红。艳色的布匹都被作为赏赐,倒是便宜了她们这些下人。 可即便是发赏赐的时候,也从不见公主人影,都是由凝燕姑姑代劳。 公主甚少出门。若是出门,便是去含元殿。小梁子偶尔说起过,公主和圣上谈的,都是西北的军机大事,不要他们伺候,连他和他干爹都会被屏退在外间。 风荷就想,怪不得公主每次从那里回宫,都是眼见的疲累不堪,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气神。 她印象最深的一回,公主刚过晌午就急匆匆离了宫,从含元殿回来时已是入夜掌灯时分。 公主被凝燕姑姑搀扶着回到朝露宫,在门旁守着的风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面色惨白如纸,鸦青的鬓边已被湿汗浸润,发青的唇一张一合,虚弱地笑着,正对身旁的凝燕姑姑说着些什么。风荷只隐约听到一句: “还好,还好圣上被我劝下来了,没有听张恪的。” 风荷也曾听说“伴君如伴虎”,越发佩服起小梁子他们的本事儿来了。 若不去含元殿的时候,公主平日总会待在暖阁书房里,整日都不出来。 暖阁的书案上,终日摊着一张黄麻纸为底的舆图。 那是公主的宝贝,从不让任何人动的。 风荷只记得有一次,她替班进去洒扫,见到公主趴在舆图上,柔白的面靥紧贴着粗糙的纸面,纤细的玉指轻轻抚过舆图上一个个乌黑的小点。 温柔得,就像在抚摸爱人的面庞。 其中一个她手指盘桓最久的黑点,上面的字迹,风荷识得的。 正是她的故乡,凉州。 彼时的她并不知晓,公主和她一样,想极了凉州,想要回凉州。 她只会羡慕公主,金枝玉叶,锦衣玉食,深受圣宠,只要她蹙个眉,想要什么,内侍省都会巴结地即刻送来。 可公主她偏偏什么都不想要,终日在房里待着,守着那份舆图,空洞的眼神盯着舆图上的凉州。 风荷想着,许是公主身子不好,没有兴致,待她好些了,就会开心起来了。 公主身子一直不好,风荷是隐约知道的。 因为那个眼熟的太医每月都会来宫里看一次。每每他临出门,风荷都会观察他的神情,是一回比一回凝重,到最后干脆哀叹连连。 彼时她只是有猜测,却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 直到那一日。 不过才入秋一月,皇宫里却是已冷得直冻脚。风荷本是守在朝露宫门处值夜,忽听寝宫里传来一阵惊呼。 她奔了进去,赫然看到素纱帐幔之中,掩着一大片鲜红,在烧灼的烛火下显得煞是触目惊心。 是公主睡梦中突然醒来,大吐了一口血,再昏死了过去。 朝露宫乱作一团,风荷从未见到一向有条不紊的凝燕姑姑如此慌乱的模样。 那夜,圣上也来了。 看到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公主,他在榻沿静坐了一会儿,沉峻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只离去时叹了一句: “清河,再等等吧。应该快了。” 圣上金口,此话说得极轻,只有侍奉在侧的风荷听到了。 可她没听懂。公主她,难道是在等什么人么? 从那以后,朝露宫总是弥漫着浓烈的药气,氤氲不散。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风荷端药给公主的时候,光闻着就觉得苦极了。 可公主面不改色地全喝下去了。 风荷很是心疼她,但心里想着,公主定是想要喝了药,快快好起来,等到她在等的那个人吧。 她不知道的是,公主从前喝药怕苦,饮得是极慢极慢的,都是她在等的那个人亲手喂的。 …… 清河公主在皇陵里的地宫,就是从她吐血那日开始修的。 死后能在皇陵入葬,哪怕对于一个公主来说,也是极高的荣耀。可公主,一点都不开心,甚至为此和赶来朝露宫探病的圣上有过争吵。 那日,圣上怒而摔碎了一盏茶,拂袖离去。之后便再也没来看过卧病在床的公主。 风荷心中担忧,数日后私下找小梁子探听情报。 小梁子朝她摇摇头,说圣上近日才没空与公主置气。 因为,恰好是公主吐血的十日后,有两份紧急军报从西北边关传回长安,呈上殿前。 一封是祁郸的降书,一封是甘凉十一州的受降舆图。 当时风荷没有想到的是,小梁子只说了一半。 他没有告诉她:随军报而来的,还有一柄断裂的青霜宝剑。 不是小梁子故意不说,是圣上下令,在宫中封禁了这一消息,好像在刻意瞒着谁。 小梁子还没有告诉她,当夜就是他在含元殿当值,圣上在偏殿枯坐了一夜,茶凉了也不让人添,只是轻抚那柄断剑的锋刃。 成德十七年,长安初雪那日,大唐西境甘凉十一州收复的喜讯传入了朝露宫。 就是那一日,病了很久的公主听闻后忽然从榻上起身,目光灼灼,眉眼弯弯,玉面上是风荷从未见过的笑。 更令她吃惊的是,公主不仅执意拖着虚弱的身子起来,还强撑着坐到妆奁前,拉着凝燕姑姑的手,要她为自己膏沐梳妆。 纤眉细描,胭脂敷面,乌发绾髻。 容妆后的公主姝丽无双,明艳动人,莫说男子,连风荷和几个同僚都看得心跳都慢了几拍。 纷纷小声讨论着,以后嫁人的时候,她们也要如此描妆。 风荷心里本是想着故乡的那个小郎君,眼里却注意到,一向在宫里面无表情的凝燕姑姑,为公主绾完发后,背过身去,在角落里偷偷落了泪。 公主的身子好像就此好了起来。除了唇口毫无血色,每日得用樱红的口脂盖着,才能像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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