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已用大掌捂住了她的小口。他的目色晦暗不明,像是夜色中的一片深湖,雾气缭绕,看不真切: “这种话,不该你由先说。” 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忽地俯下身,化作一片阴影投在她浓长的眼睫。宴海下意识地闭上眼,唇间骤然覆上一片温热。 他一点一点扯开了她已紧咬在一起许久的两瓣唇,轻轻摩挲着那处嫣红的色泽,低喘道: “再咬下去,皮要破了。” 突如其来的吻带着他的吐息搅得宴海心神不宁。本是不敢看他的面,却又忍不住抬眸望他。 不看不知道,倒也何时见过一本正经的司徒三郎这一脸颇具玩味的神情。她心底觉得像是受了骗似的,松开他的臂,转身欲走,拂袖道: “我……谁让你,什么都不肯说。” 腰肢又被男人一把揽住,往回一拽,贴紧了他。背后的他似是在笑,一阵气息带着烫意,拂过她的耳廓: “我说。让我来说。” “恕臣逾越,但……”他缓缓开口道。 宴海停下了脚步,只觉腰间的劲臂似是在颤抖,听到他在耳边一字一句道: “我司徒陵,爱慕宴海公主殿下。一生愿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个字一个字地叩击着她的心扉。 前世蹉跎半生,至死才知晓的告白,今生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听到了。 宴海倏然落下泪来,抿了抿干燥的唇,问道: “之前不肯说,现在怎么肯说了?” 男人似是察觉到她的颤声,将她的身掰正过来,抬手拂去她将落未落的泪,柔声叙道: “还在洛阳的时候,阿耶跟我说,圣上将要动司徒家,或许不日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日,含元殿天雷,我本救驾有功,圣上将我擢为镇远大将军,实则明升暗降,收了我禁军的兵权。阿耶所料不错,司徒家倾覆在即,于是,我本想将这桩心事藏于心底。直到……” 司徒陵顿了顿,低垂的眼帘难掩落寞之色,浓睫间的罅隙透出来的眸光深邃又黯然。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直到今日听到回鹘人要求娶公主。当时,我看着你就站在我身旁,一想到你会自此远走,便再也无法自抑。” 宴海怔在那里。 原来,她早该想到,父皇的动作或许在回鹘突袭前便已开始了。 回鹘突袭,边将难援,圣上因此降下雷霆之怒,之后削兵收权,将世家连根拔起,一切都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借了这一绝佳的契机。 怀疑的种子一早就埋下了,动手不过是早晚之事。 而前世,他因司徒家覆灭而牵扯其中,待她出嫁当日才得知消息,该是如何肝肠寸断。 一想到眼前的少年家族败落,又眼见心爱之人远走,最终领兵深入孤地,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宴海回身扯紧他的双臂,轻轻踮起脚,昂首注视着他: “圣意已决,司徒氏已是覆水难收。现下边关战事不断,仍有报国之路。你可还想建功立业,哪怕不再是以司徒陵的身份?” 其实,这个答案,前世她就已知晓。可她不想他有遗憾,还是想要再问一遍。 司徒陵默然,随即点了点头,吟出屈原的辞句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身为大唐子民,若始终不能为君所用,仍当忠君爱国,守卫疆土,九死不悔。” 宴海目光只微微一动,心中早已是哀恸不已。 九死不悔。她深知,这确是她所认识的司徒陵。 她闭上眼,顺势扑进他的怀中,双臂环住他紧实的腰身,侧脸贴着他遒劲有力的胸膛,不管不顾地拥住他。 “但至少,我现在已少了一个遗憾了。”他倏然一笑,环臂将她箍得更紧。他抬手撩开她的额发。修长的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引她垫脚上前。 司徒陵随之埋首下去,启唇含住了她的唇瓣。 他环着她,吻得生涩却又炽热,她亦在回应他,毫不端方,毫无矜持。似是要把前世的不圆满尽数填补。 少年之吻,温润如玉,柔情似水,一寸寸化了她的骨。 *** 翌日。 含元殿正在修缮,圣上处理朝堂大小事宜搬去了太极殿。 时维六月,已有几分酷热。 新上任的御前掌印张令诚大汗淋漓,轻抬拂尘悬在身着赤色朝服的女子身前,点头哈腰求饶道: “公主殿下,圣上有令,无诏不得入内。还请不要为难小的。” 宴海低睨了那人一眼,目不斜视地拾级而上,冷哼一声道: “你干爹在时,都不敢对本公主指手画脚。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拦我?”语罢敛衽,抬腿跨过门槛,直入殿内。 殿门“嘎吱”一声开了,外头的光束透了进去,照亮了正独立殿中的男人。 龙衮朝服,纹绣的五爪金龙上那对碧目在昏暗的殿内显得犹为阴晦。 他侧身望了一眼来人,面容古井无波,似是早有预料。 张令诚知趣地垂首退下。 宴海款步入内,依旧行大拜之礼,双膝跪于宫砖之上,以头叩地。 皇帝不动声色,淡淡道: “宴海啊,和亲之事已与你无由了。回鹘要的是清河,你不必担心。” “女儿并非为和亲之事而来。”宴海没有抬首,声音埋在衣袖之下,道,“女儿今日来,是想向父皇求证一件事。” 皇帝听她并非如上回觐见自称“儿臣”,这回用的是“女儿”,眉梢微动,发问道: “何事?” “如若回鹘人要女儿和亲,父皇当如何?” “你母妃去前只留下你一个孩儿,又是大唐的长公主,父皇怎会忍心让你远嫁腥膻之地。” “是么?”宴海忽然一笑,面露讽意,道,“可女儿近日听闻,父皇本是要我去和亲的。” “何人如此大胆,以讹传讹。”皇帝眼神闪烁了一下,藏于袖口的手一紧,道,“权宜之计罢了。回鹘人重金银玉帛,若真有那么一日,朕必百倍缯器,再以宗室女替你。” “哦?若无那首童谣,若含元殿并未受雷击,起雷火,父皇仍会如此作想么?” 宴海面上似有似无的笑意淡去,带着一丝戏谑望着已近前途陌路的帝王。 童谣自是查不到她头上,且雷火亦是天灾,她的父皇,无法拿她怎么样。 见他不语,宴海无谕起身,敛了敛垂落的袖口,幽幽道: “从始至终,父皇要我和亲,绝非权宜之计,也从未想要与回鹘交涉以宗室女替我……” “更是从未要因要把女儿许给一个年过五十的老汉而痛心。因为有我在一日,父皇便难以连根拔起我母族势力。在动他们之前,必要先将我除去,免得世家不服造反,效仿百年前的女帝,推我为皇太女,撼动父皇根基。是也不是?” 皇帝一言不发,没有承认,更未否认。 宴海料到他如此反应,缓缓扬起了高傲的下颔,笑容得多了几分惨淡: “先和亲,再剪枝,这本就是你和张恪谋划好的清算之策。” 皇帝猛地转身,面色微沉,声调高了几分: “是张恪告诉你的?” 宴海没有直接回答,想起那名新上任的张姓掌印,只是道了一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平静地望着眼前居高至伟的男人,道,“父皇重用宦党,利用宦党平衡朝局,甚至掌控军事,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宦党所反噬么?” “放肆!”皇帝面色骤变,低声斥道。他严厉的眉目拧起,投射过来的目光锐利,如雷似电。 帝王之怒,不外乎如是。 已死过一次的宴海不惧声色,转而轻浅一笑,话锋一转道: “可惜,父皇已陷入僵局。我身为父皇的女儿,自小蒙受天恩。此时,仍想助父皇一臂之力。” “回鹘这颗棋子,至关重要,我知父皇一直想要紧握手中。大唐亦需借回鹘之力克制祁郸。和亲,不战而屈人之兵,确实是个上策。但父皇可有想过,那河西萧氏对清河情深义重,怎会放任她前去和亲?” 皇帝眯起眼,斜睨着她哼笑一声道: “你是能劝服清河前去和亲?” 宴海不置可否,只是笑笑道: “父皇想要的,我可以为父皇达成。但我有一个条件……”她抛出了巨大的筹码,等着眼前心思缜密的帝王接下: “回鹘一事成了之后,我会劝舅爷放弃七成兵力归还父皇,还请父皇从此放过我母族。之后,我自请去封地魏博,永不回长安,与父皇死生不见。” “如此交易,父皇可还满意?” 满堂的疾风扑面而来,太极殿的灯火倏地一晃,闪过帝王泛着青灰的鬓角,勾出一丝银边来。 皇帝面无表情,静静看着眼前陌生无比的长女,始终未有言语。 直到她跪伏下去,大拜叩首,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谢恩离去后,皇帝才从惊愕和沉湎中回过神来。 大殿空荡,寂寥无边。 他坐拥天下,孤家寡人。 *** 一月后。 这一日,大唐清河公主从凉州城出嫁回鹘。 天色将熹之时,城门大开,送嫁的轿辇驮马被赤红浸没,连绵一片,浩浩荡荡如游龙蜿蜒成一列。 司徒陵仔仔细细巡视了一圈出嫁的马队,安排妥当后转眼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他不由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 “长风,你不是一向穿白袍的么。今日怎么穿了一身红?” “要你管。”少年一袭显眼的赤袍,袍边镶有繁复的玄纹,顿显整个人英气而凛冽。他正斜倚在新娘的轿辇前,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配剑。 一双素手撩开了轿辇石榴色的帘幔。 司徒陵看到身着喜服,宛若明霞的少女时,忽然明白了过来。他看着同样着红的一双人,心下生笑,顾自摇了摇头。 还没看几眼,就被少年当头喝了一句: “看什么看?不准看。” “陵哥,我阿姐呢?”少女从帘幔后探出来头来,容妆是难得的明艳,眉目却清冷如霜,声音细细的。 “还在排兵。”司徒陵指了指远处的城墙角,听到一旁的少年嘟囔了一声: “为何我让你出来,给我看一眼你不肯。司徒陵一来,你倒是出来了。” 少女没有答他,径自跳下了轿辇,少年见状伸出了手,来不及扶,被她视若无睹地掠过。 司徒陵见她走远去找她阿姐了,走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笑道: “怎么,清河还在生你气呢?” 少年抿着薄唇,勾起手指挠了挠鼻尖,道: “那夜出城追她的时候……”少年不由深呼一口气,想起了一月前长安城外那场静谧又撩人的月色。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6 首页 上一页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