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擎可汗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对着叱炎道: “若是你能顺利替我夺来那河漠部,我自当将她交还予你。但在你回来之前,为防她在王庭作乱,我必先把她扣在牙帐。” 叱炎默默垂下头。 他深知,大可汗似乎已看出了他对她的心思。 由此,辰霜便已成了牙帐的质子。倘若他不能依照可汗之意从河漠得胜而归,怕是那狡狐的性命难保。 明为囚犯,实为质子。一向是大可汗的为君之道。 更是,借此机会探他的心,一步步敲打他,让他勿生妄念,勿生异心。 想到此处,他面色沉郁,音色平稳,道: “前往河漠部之前,我想要亲自审她。还请大可汗允准。” 无论如何,出战之前,他想要再见她一面。 掖擎可汗浓眉紧皱,端详着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义子许久。 他就站在眼前,岿然不动。 固执如他,若是自己连这个要求都不允,怕是他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甘心前往河漠部为他所用。 万一,就此错失借着求娶吞并河漠部的机遇,可就大为不妙。毕竟这种机遇,千载难逢,稍纵即逝。 先依了他,用那个汉女将他稳住又何妨? 掖擎可汗挥了挥手,让手下的牙兵将那个女囚带了上来。 叱炎望着被拖着上来的女子,心被猛地揪了一下。 她已受了刑。 那件他昨夜予她的素白胡裙之上,遍布淋漓血痕,雪白丝线崩裂开去,黏连在道道赤色的伤口间,触了他的目,惊动了他向来无波的心湖。 她骄傲的身躯此刻匍匐在地,每一步都行得极其吃力和卑微。直到,她的目光落在他深墨色的革靴上。 她注意到了他。 接着,她朝他缓缓仰起脸,犹如引颈待戮的羔羊。白玉无瑕的一张脸,坠在眼角的那颗泪痣,一如梦中那般灼心。 叱炎缓步上前。 她朝他伸出手去,残破的衣袖滑落,一截渗着乌血的细弱手腕从中露出。 最后,她拽住了他玄色衣袍的边角,紧捏着那一角蜡染的异兽暗纹。 力道极轻,却仿佛已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纤纤十指顺着衣角攀了上来,又拉了拉,借着牵引的力扶起身来。 叱炎垂首,俯下身去,一把扯开被她揉皱了的袍角。 她扑了空,又重重倒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还要瞒我到几时,究竟有何阴谋?” 她似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失了力一般倒伏于地,不再挣扎。 见她垂首,不再看他,亦没有回应,叱炎一把捏住她低到地面的下颚,强迫她重新看着自己,正视自己。 他的语气四平八稳,似是没有一丝情绪,问道: “说,为何要留在本王身边?” 闻言,她好似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声。唇角溢着一滴血珠,随着她的一呼一吸,摇摇欲坠。 她凝视他的眸光穿云破雾,仿佛穿透了他的面具,直视他那张尘封已久的脸。 望了许久,最后,她缓缓回道: “因为我,爱慕殿下。”
第36章 契机 四下顿时无声,寂静得落针可闻。 在场之人连同几个牙兵听清了回答,呼吸瞬时窒住了一般。 帐内,那女子血漫白衣,包裹着的娇小身躯因疼痛而蜷缩起来, 看起来极其狼狈, 口中所念之词,却是语惊四座。 回鹘王庭,这位盛名在外的玄王,大可汗常常以族中美人相赏赐,他一向是婉拒不受。 胡女大多奔放,每每参加宴席,也常有不知轻重的会投怀送抱。曾有王族娇女故意跌进他怀中扭着小腰乱舞逞娇,而玄王面不改色地拔出手中陌刀, 作势砍杀。从此王庭的女子见了他, 便会作鸟兽散。 传闻他一身武艺,是靠禁欲多年得来的。 而这个被大可汗扣下的女囚, 竟敢说她爱慕玄王殿下。 众人屏息以观, 转而望向面具森然的玄王。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 叱炎微微一怔。他看得真切, 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明明是在表露着爱慕之情, 却和曾经那些围绕着他求欢的胡姬神色全然不同。 依他所见,她泫然欲泪的目光中, 除了炙烈,还有万分悲切。同样的目光,他每每与她相对时, 总能察觉到一丝端倪。 只是此时此刻,眸光交汇间, 这种悲切愈发浓烈,像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 他无法言说,无法体会,更无法探得她目光背后的深意,只是顿感烦躁异常。 叱炎狠狠松开掐红了她下颚的手,几近残酷地冷声道: “荒谬至极。” 就在他欲抽身离去,衣袍再度被拽住。 他回眸,那女子正紧紧抓着他泻下的一角,指间的骨节因用力已泛着青白。只见她重重咽了一口气,道: “殿下助我逃过陇右军追捕,我感激不尽;殿下在肃州千里营救,我已动情心;鹿茸大会,殿下为我而战为我负伤,我对殿下,已是情根深种。” “是以,我断不会加害殿下。桩桩件件,请殿下明鉴。” 叱炎立在那里,如临深渊。他望着遍体鳞伤的她,胸膛中似深深憋了一口气,呼之不出。 明明是情意绵绵的话语,在她嘴中说出,却是满口的倔强与刚强。为了说出这番话,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耻辱一般。 她是在求他救她,却一口不曾用求饶的语气,极其清醒,极其理智。 她所列举的件件往事,明明白白,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如堕幻梦。他怀疑着她所说的一切,甚至包括这些确实曾发生过的事件来。 她究竟,对他怀着什么心思?又存了几分真心? 叱炎眉眼极冷,如凝着霜雪一般,沉声对掖擎可汗道: “此女囚狡猾多辩,还请父汗看守。待我出征归来,再来提她,必定重审给父汗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他无法从大可汗手中强行抢人,只得接收他刻意的安排,扣她为王庭质子。待他得胜取了河漠部,再回王庭救出她。 届时,他必定要问个清楚。 她方才所言的情根深种,是真情实意,还是脱身之计。 若是她到时不肯说…… 他突然想到她昨夜那句言辞恳切的“以真容换真心”。 她不就是想要摘下他的面具吗? 哪怕用面具交换,那又如何?他迫不及待想要一探她的真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说的爱慕是否为真。 想要知道,她故意留在他身边为俘,为他在肃州城舍命献舞,为他吸出伤口处致命的勾刃,为他向崔焕之求解药,为他牺牲名节卧于他榻中…… 这一切的一切,可全是真心? 他渴求那个答案。这种感觉,就像细小微茫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砸落在他心头,在不知不觉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突然觉得此生,从未有过一刻,比听到她说“她爱慕他”之时,更加想要摘下面具,想要破开这层束缚,换得她的真心。 叱炎拜别了掖擎可汗,离开王帐的时候,掌心已渐渐擒出了微汗。在大可汗的逼视下,他不曾回头望一眼那仍是匍匐在地的女子,凛下目光,朝军营走去。 此时,并不是救她的最好时机。她和他,都得忍耐。 但他坚信,待他回来,一切都会明了。 *** 辰霜没有被带回地牢,而是被押至了一处离牙帐极其偏远的毡帐。 许是怕她逃跑,她的手脚皆被层层的镣铐锁住。帐外更是有轮班的重兵把守。 半日的严刑拷打之下,她都不曾说出自己的身份。但当她在王帐中看到那个被割喉的陇右军将士尸体之时,她便明白过来:掖擎可汗和叱炎必是已通过此人,审得了她陇右军军师的身份。 所幸的是,只有崔焕之身边的几个亲卫知晓她的公主身份,寻常的高阶将士只知她为军师,并不知她底细。整个回鹘王庭之中,除了可敦、她的长姐之外,必不会有人再知道她的真身。 如此,她尚能在此继续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她望着由于戴着沉重镣铐而不断发颤的双腕,忆起了她当时在王帐之中口不择言的告白。 不知,叱炎他信了没有。 大唐使臣一早已出了回鹘王庭,长姐不知在何处必不能立即赶来救她。当时她独身在王帐,别无选择,只有在场的叱炎这一棵大树可栖身。 她不得已。她只得装出柔弱之态,妄图寻求他的垂怜。妄图通过她刻意点出的三桩共同经历之事,为了让他有所动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所作所为,并未有损他一分一毫的颜面。他不会不知。 而叱炎,竟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帐子,并未向大可汗开口求情要她,只说要之后再审她。 计划落空,她再度被囚禁,只得自寻生路。 辰霜长叹一口气。她未曾付诸真心,又有何理由硬要他人真心相待呢? 她对他,只余失望,并无怨怼。 不觉已过了晌午,帐外传来一些人声,辰霜心念一动,不由撩起脚铐,蹑手蹑脚前去帐幔边侧耳倾听。 “今日是汉人的启蛰节,可敦命我等特为牙帐的勇士们送上自制的羊奶茶,望勇士暖身过春。”是宴海身边的侍女,听着声音有些耳熟。 几个守卫连忙屈身接过,万般谢后,众人一道过去分了那新鲜热乎的奶茶。 辰霜闻着四溢的香味,腹中饥肠辘辘,垂头间,一颗小石子飞入怀中。 她猛然抬头,举目四望,并不见异样,再回身一看,却见毡帐一处角落中,有一道毡布被撩起,漏了风进来。 那颗小石子,便是从那道缝隙里出来的。 她警惕地起身,先是望了一眼帐外去领奶茶不见人影的守卫,疾步朝那处毡布走去。 待她靠近,那道缝隙里突然闪现出一位黝黑少年的脸。 “穆护?你怎会在此?”辰霜惊道。 一身粗布胡服的少年将食指比在嘴上,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压低声音对她道: “辰霜姐姐,我是来救你的。你先出来再说。”说着,他便用双手为她撑起了那小处脱离地面的毡布,缝隙因他的力度而变大了些许。 辰霜心领神会,俯下身匍匐着从缝隙中钻了出来。 二人出帐后,穆护拉着她往牙帐外跑去。辰霜由于戴着镣铐加上有伤,实在跑不快,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她趁掩在一处杂物堆中,慢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道: “穆护,我不行了,这镣铐太重,声音也大,会引来人的。” 穆护这才回头,一拍脑袋,似是忆起来什么。他速速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针,蹲在她脚下鼓捣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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