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可敦初入王庭之时,为向祁郸示好,可敦曾向祁郸送去两个陪嫁侍女。若是我没记错,其中一位,就是此人,名唤凝燕。” “大可汗若是请王庭中的老人来见,必是认得此人。就在香芝营救司徒陵之际,儿臣军营外突然有祁郸骑兵奔袭而来,领兵者就是此人,为的就是调虎离山。所幸儿臣早有准备,布下圈套,将其一网打尽。二女皆是可敦之人,还要何可狡辩?” 凝燕昂首,黝黑的目中如淬火般四溅,她恨恨道: “呸!当年可敦弃我,将我赶至祁郸为奴,沦落祁郸军中,我怎会为她卖命!祁郸军本就觊觎甘、肃二州许久,意图趁你玄军兵力空虚力克之,强取之。是我不察,竟落入这杂种叱炎的陷阱。” “苍天可鉴!可敦害我至深,休要将我与她一道言说!” “大胆刁女,竟敢直呼殿下名讳!”手下怒喝一声,将她的头死死按在地上。 掖擎可汗本是分不清汉人类似的长相,听到声音,才对此女起了一些印象,他狐疑的目光转向了可敦。 此时,宴海忽地跪倒在地,趴在掖擎可汗腿侧,哭诉道: “夫君切莫听信小人之言。这是有人故意栽赃,要陷害臣妾。我与此女已有数年未见,怎会与祁郸勾结?” “更何况,我母国大唐与祁郸多年征战不休。当年父皇将我嫁予可汗,亦是为了团结回鹘,震慑祁郸。祁郸狼子野心,我若勾结祁郸,岂非本末倒置?” 掖擎可汗表情稍有松动,扶起了爱妻。 台下的叱炎见状,哼了一声,冷冷笑道: “可敦勾结祁郸,不过是为了打压本王,抑制回鹘崛起罢了。” “如今细细想来,可敦所为,早有端倪。每每本王欲出兵大唐,必有祁郸骚扰我王庭边境。如此,大可汗以为,可是巧合?” “玄王殿下血口喷人的本事见长,”希乌从中缓步,哧了他一声,朝掖擎拜道,“只凭几个说不清的人证,玄王竟想僭越治我回鹘可敦之罪,简直胆大妄为!” 掖擎可汗沉吟片刻,对叱炎道: “玄王,你可还有证据?” “自是有的。”叱炎分毫不让,径直朝掖擎可汗走去,大声道,“可敦故意祸害可汗王嗣,罪加一等!” 闻言,掖擎可汗面上肌肉忽然一抽动,呵斥道: “大胆!叱炎你说什么?” 叱炎早有准备,眼神示意下,身后队伍中有一名巫医出列,禀道: “今岁寒冬,野兽冻死不计其数,药材数量极少。军中有一味药极为稀缺,名为麝香。麝香于伤兵用活血止痛化瘀,于妇人,可避孕。” “我等已查证,今冬几乎所有的麝香,已收入可敦帐中。此药并不罕见,平日里供量充足,但在寒冬产量极少之时,犹如水落石出。” “毕竟可敦数年未曾有孕。大可汗若是不信,可搜一搜可敦帐中是否有此物。” 此一句,正中蛇之七寸。 先前压抑的掖擎可汗勃然大怒,一脚掀开了身前的矮案,木制的桌案当场从中断裂,酒水肉盆碾落一地。 掖擎朝底下砸去一酒杯,大声呵斥道: “全部退下!给我都滚出去!” 席间诸臣如蒙大赦,纷纷离席退散,避开可汗盛怒,山雨欲来的风暴。 偌大的寿宴瞬间空了下来。 掖擎起身,猛然走向身形僵直的宴海,神情犹为可怖,他低声令亲卫道: “来人,去可敦帐中,给我好好地查!” 宴海不动声色,脂粉浓重的白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是嘲讽,又似释怀。 不到一刻,便有可汗亲卫来报: “大可汗,在可敦帐中,搜到一些药渣。” 只见一团扭曲的乌色残渣,经巫医辨认,确为麝香无误。 掖擎可汗身形一震,忽然猛地一甩手,向面前的宴海挥去。 “贱人!” 宴海被这毫不收力的一巴掌打得跌坐在地,满身红衣鼓风飘落,尽显萧索。她捂住被掌掴的面颊,嗤笑起来,一条殷红的血线自她雪白的唇角滑落。 掖擎仍不解气,抓紧她的衣襟,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怒喝道: “我待你不薄,日日宠幸你,而你,竟如此对我,是要让我断子绝孙?” 她死死盯着眼前暴怒而起的男人,冷笑一声,她秀眉蹙起,如一道利刃,刺向他,道: “我为何要为你生儿育女?我出嫁之前,早已心有所属。自嫁给你的每一日,曲意逢迎,被你折辱,与你周旋,我都如受凌迟。” 掖擎惊愕间,松了手,将她甩落在侧,恨恨道: “和亲是你的命数,是你们的皇帝要你嫁来的。嫁我,为我生儿育女,本就是你的命!” “命数?”宴海忽然狂笑不止,她精心梳拢的发髻半散开,青丝曳地,珠钗摇摇欲坠,碰撞间啷当作响,有如鸿雁悲鸣。 她神色哀戚,嘴角却凝着凄凄笑意,自述道: “自我出生,钦天监有言,说我乃大唐天命之女,命格乃是‘鸾凤还巢’,举世无双,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呐!” “可结果呢?我像物件一般被送给你掖擎,自此流落此荒蛮之地十余年,沦为大唐弃子。” “我又岂能甘心,再任你摆布?” 刹那间,宴海眼底泛起阵阵寒意,霍然起身,她高声道: “来人呐!” 她喊了数声却无人响应。 底下的叱炎突然一挥手,数十个手下一齐涌来,拖上来一排排新鲜的中原人甲兵尸体。他噙着笑,黑黢黢的目中如幽火暗燃,云淡风轻地说道: “可敦意图谋反,今日安排在宴上的人,已被我尽数歼灭。可敦再怎么喊,都不会有人前来。” “可敦挑父汗寿宴动手,可真是煞费苦心。” “你这毒妇!”掖擎失色,满目惊愕化作滔天怒火,死死捂住了她红艳的唇,将她再一次踢翻在地。他陡生杀意,突然拔出身旁亲卫的尖刀,架在她纤细不堪一握的雪颈之上。 掖擎眯起的双眼凹陷在眼窝中,显得既浑浊又幽暗。他执刀的手似有微微颤意,咬着牙道: “你,真的骗得我好苦,我要杀了你。” “呵。”宴海故意笑了一声,闭上了双眼,硬是一滴泪也不曾落下。她一抹朱唇如血,红得刺眼,唇口翕张,缓缓吐出一句: “我,求之不得。” 辰霜藏身在凌乱的桌案前,见此状已按奈不住。她握紧了腰间的匕首,侧身环顾一望。 仅余一臂的司徒陵匍匐在地,目中已有滚滚热泪,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在迟缓地向命悬一线的宴海爬去。 来不及了。她心一横,就在她往前迈出一步之时,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扣住了她握着匕首的细腕。 她回首,墨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行至她身后,她无法再往前一步。 叱炎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现下冲上去,连我都救不了你。” 辰霜愣神间,却见高台上有一袭青衫掠过。 是宰相希乌,他迟迟未退,骤然飞身跪在掖擎可汗身前,死死拖住他执刀向着宴海的臂膀,大声哀叹道: “大可汗不可!可敦乃大唐和亲公主,身份贵重。我们与大唐盟约尚在,大可汗三思啊!不可杀,切不可杀啊!” 掖擎终于缓缓放下刀,向后一步,仰天长啸,道: “把她给我即刻幽禁,关押起来。”掖擎回身,神色惨淡地望见底下一男二女的犯人,阴声道,“其他人,即刻绞杀!” 辰霜闻言,猛地抓紧了叱炎的袖口,仰面朝着他,低声几近哀求道: “你答应过我,会留下司徒陵性命的。” 叱炎垂眸,浓密颀长的睫毛在眼底扫下一片幽深的阴影。他朝手下示意了一眼,手下便得令将三人拖离了此地。 “满意了?可以回去了吗?”叱炎扶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面露倦意,无奈道。 辰霜眼睁睁看着宴海被数个可汗亲卫如囚犯一般架着,拖走了。 她的长姐,曾是何其耀眼,乃大唐万众瞩目的明珠,盛世繁华的象征,此时已是蓬头垢面,满身珠翠散落一地,如同珠玉蒙尘,槁木死灰。 她心中万般悲切,已不辨声色,身子一软,一个趔趄瘫倒在身后的男人怀中,任由他一路抱着回了营。 辰霜在他怀里,仰面望着天,眼前的景色晃悠悠而过。 草原静谧的夜色沉浸在她晦暗的眸中,星辰惊变,月色幽咽。 她忍不住不去想: 如若她当晚死死拦住了叱炎,今日之局,能否发生改变? 如若当时在河漠部,她没有以身挡刀,叱炎身死,长姐是否不会落入如此境地? 如若寿宴上,她没有因探听叱炎的身世而迟疑,而是速速通知了长姐,长姐是否可以逃脱? 更是如若,她从未来过回鹘王庭,叱炎与长姐这场争斗,没了她这个变数,是否能破局? 每每念及这无数种的可能,一分一毫都如长针刺心,痛彻入骨。 辰霜手足冰凉,闭上眼,潸然泪下。 恍惚间,似有一骨节分明的手拭去了她阑干的泪痕。指腹触碰的暖意传来,她眼睫翕张,缓缓睁眼。 黑漆漆的面具在昏暗中与他融为一体,如同梦中模糊不清的面容。 她不由自主抬起手臂,指尖触向凹凸起伏的面具。 面具的主人微微低头颔首,迎合她的触摸。 相距很近,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没有杀伐,未沾血腥之时,这股气息淡淡的,将她带回初见少年那年,落花微雨燕双飞的时节。 熟悉到足以令她热泪盈眶。 他回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将她的手紧贴在他微带胡茬的下颔。 她与那双眼对视,目不转睛,用眸光一笔一划描摹着细薄的眼睑,微翘的眼角,浓长的眼睫。 她最后的希望,最后的留恋,只剩下这副面具背后的面容了。 第60章 渡酒 次日清晨。 啼鸟初鸣之时, 叱炎一早便来到了牙帐,候在了掖擎可汗的王帐之外。 他昨夜一夜未眠,此刻看起来虽有几分疲态,仍是威严肃穆, 令人不敢逼视。 牙兵通报之后,他获准步入王帐。 帐幔一掀一落, 一坛侧翻的酒坛子悠悠滚过来,在他脚底来回晃动后停下,挡在他面前。 叱炎拎起酒坛,置于一旁放好,抬首看向主座之上的大可汗。 草原的王者此刻须发皆散,往日幽黑的发间竟隐隐泛着青白之色,如同一夜衰老了数十年。他面上的沟壑交错, 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目光如注,更添狠戾之色, 犹如斗败的猛兽, 被拔了雄毛后, 仍是龇牙不断。 他整个人坍塌在座上, 手指还勾住一个半空的酒坛, 眯起眼看向来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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