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登时一口老血憋在心中,由此生了人生中最大、最漫长的一场气。 一直到西南王回长安献俘,一番阴差阳错后她因圣人的一方圣旨,得了个“长安第一女纨绔”的头衔,这才又重新威风起来。 若要这般说起来,身畔的这位郎君,倒是早在两年前就给她当了一回开心果。 此时薛琅问她,她自是不能说真话,只搪塞道:“先也曾凭着胸中点墨,给长安平康坊几位尚未挂牌的姐姐教过些学问……” 薛琅乜斜她一眼,“后来用给妓子教书的才能,又来教了白三郎?” 她不由干笑两声,“学问不分贵贱,束脩才分贵贱。” 又叮嘱他:“你既进了妓馆寻乐子,便莫像是来杀人。若骗不得兔儿爷教我们,你就等着日日有不穿衣裳的郎君到处堵你吧!” 薛琅闻言,只勾了勾唇,那面上的冷意却并未散去多少。 嘉柔无奈,只得将他手中的纸扇拉高一些,遮住他一半的脸,这才作罢。 待酒菜送来时,两个俊俏的龟兹小郎君也已到了门口。 假母善解人意道:“两位客官只由一人相陪,未免有人要受冷。奴带来的这两人皆十分伶俐,包让两位客官满意。” 嘉柔大手一摆,那假母去了,两位兔儿爷进来,每人往嘉柔与薛琅身畔一坐,温柔小意先说着话。 “奴唤恒玉/许良,客官贵姓?看着面生,可是第一回 来?” 嘉柔随意捏了个姓,只说哪里是第一回 ,只将这龟兹的妓馆都逛遍了。 那头薛琅却四平八稳板着脸,一个字没有,纵是面上有扇子挡着,也拦不住他周身的冷意。 嘉柔忙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他的声音这才从扇子背后传出来:“第二回 。” 这三字中透过来的杀机,登时让陪坐在他身畔名叫“恒玉”的兔儿爷将胡床往边上挪了三挪。 嘉柔只得拿话安抚恒玉:“莫害怕,他只是看着凶煞,实则,实则……” 她一咬牙,拼个不要脸,替薛琅美言几句:“待进了被窝,热情如火,缠人得紧。” 这一句美言又成功让恒玉再往边上挪了两挪。 嘉柔只得又将话往里头收一收,“今夜他无兴致,只是前来说说话。他可是长安出了名的富户,给二位的赏钱必不会少。” 恒玉听闻,这才又挪回去,见薛琅不是个话多之人,干脆拎了酒壶斟满一杯酒,小心凑上去,柔而又柔道:“客官尝尝小店中的蒲桃酒,听闻是宫中出来的酿酒方子,比外头酒楼的更醇厚。” 边上那叫许良的虽未倒酒,却执筷夹了一块蒸鹅肉送到嘉柔嘴边:“客官且尝尝,本店的疱人曾是宫中御厨,手艺是极好的。” 嘉柔此前虽未被男子如此亲密地服侍过,可今日既是来寻乐子,便已早早放开了自己。此时闻着那蒸鹅肉不知放了何种香料,竟鲜香得紧,正要张嘴,却听边上“哎哟”一声痛呼,她忙看过去,却见薛琅一只手已捏住了恒玉葱嫩的手腕,恒玉手中原本的酒杯已不见,紫红的酒液撒了他满手。 而薛琅遮面的纸扇不知何时已挪开,半蓬虬结的假须也遮不住他满脸的嫌恶。 他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那恒玉全身发抖,口中痛呼不止。 嘉柔连忙放开到嘴的鹅肉,扑上前去要阻拦。薛琅顺势松开恒玉的手,只简短哼出了一个字:“滚!” 同当初与嘉柔在集市初遇时,话中的冷厉一般无二。 - 龟兹夏日的夜晚凉风阵阵。 嘉柔摇着纸扇慢慢于人群中穿梭,口中含着些埋怨:“既是去习学,就该拿出一颗虚怀若谷的心来。纵是不愿饮他喂的酒,放下便是,怎能动手呢?如今倒好,花了一大笔银钱,什么都未学来。” 联想到白日在王宫中被七公主堵住时说的话,她不免有些伤神。 两个男子究竟是何种举止,才能让人尽信呢? 薛琅继续黑着脸前行,那神色杀机太重,连迎面而来的路人都要纷纷相避。 传言中说他最憎恶断袖,嘉柔此时倒是相信传言说的是真的。 方才若非她阻得快,只怕那恒玉的纤细手腕都要被他捏断。 让一个如此憎恶断袖之人扮演断袖,确然有些为难人。 可是,这不是他自己主动愿意的? 两人于街面上行了一阵,嘉柔便有些腹饿。 正巧前路上有家卖扁食的食肆,支着几方食案在堂上。食客进进出出,显见买卖极好。 她深吸一口气,轻易便闻出了鲜香。见里头正好空下来一桌,她连忙蹦进去占了那食案,方回转身同他高声道:“此顿我请!” 碗中雾气腾腾,带着莼菜与羊肉馅的扁食下了腹,嘉柔心中的沉郁也跟着扁食一起咽下去。 她抬起头来,见薛琅周身杀机也已敛去,虽尚严肃,却远比在妓馆时从容得多,便同他道:“一定还有旁的法子,我就不信以你我二人的资质,竟连小小的断袖之情都学不好。” 话说罢她却有些后悔。 从前在长安时,她也不是未遇见过纨绔断袖。 只她那时年岁小,一心只顾着如何吃好、喝好、耍好,对这些男与男之事,半分不感兴趣,连旁观都未曾观过多少。 她支着脑袋发了一阵呆,待回神时,却被坐在她前头那一桌的一对男女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对黏黏糊糊的有情人。 女郎正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含羞放到男人面前。男人赞了句“好手艺”,将那荷包亲手挂上腰间的蹀躞带,又挺直腰板给女郎看。 女郎见自己亲手做的荷包衬得郎君越发出众,满意又欣慰。 嘉柔看到此处,连忙敲一敲桌面,示意薛琅去看。 待她再转首时,那郎君的一只手已同女郎十指交缠,另一只手拈着只瓷勺,舀了扁食专程送到女郎的唇边。 女郎檀口轻张,含羞带臊咬了进去。 嘉柔不由一愣,联想到方才在妓馆中兔儿爷也是执着于喂食,心中陡然豁亮。 原来男人同男人,与男人同女人,是一样的啊! 待她再要继续看,那一对人儿却已吃完了扁食,结了账,手牵手往外行去。 她连忙给薛琅使了个眼神:走,跟上去。 两人放下银钱追上去,那对情人倒是善解人意得很,并未走得很远,只在两丈外手牵手边赏景边前行。 那男子显然十分迷恋女郎,一开始只是牵着女郎的手,未走两步便搂上了女郎的细腰。 女郎的装扮尚是未嫁女,在民风开放的龟兹,两人这般行径却并无路人侧目。 女郎幸福的半倚靠在男子的臂弯,趁机便在男人脸颊上轻啄一下,俏皮又大胆。 嘉柔看到此时,一时有些脸热,收回目光,同身畔的薛琅道:“你说,我们从哪一步开始学呢?” 她话刚说罢,便见薛琅缓缓向她探出了手。 那手掌极大,掌上布着几处厚茧。 若牵起来,定是要剐蹭的她手疼。 她心下突地一跳,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眸光还是那般深沉,未曾透露任何情绪。 他见她沉默不语,眼中这才染上一丝笑意,低声道:“怎地,不敢?” 谁不敢! 她可曾是长安臭名昭著的女纨绔好吗? 她蹭地便将自己的手拍在了他的掌心。 他五指一弯,便将她小小的手包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先发一章,到下午应该还会有二更。
第42章 (二更) 万家灯火下, 前面的有情人还在前头慢慢而行,男人不知附在女人耳畔说了些什么,女人便一个粉拳打在男人的肩上, 吃吃笑着。 嘉柔被薛琅牵着手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 看到此情此景,不免抬头看看薛琅,“我从前听过个笑话……” 薛琅侧眸看她,她转了转他掌中的, 自己汗湿的手, 又扭开脸:“……早都忘得一干二净。” 蓬勃密集的胡须下, 薛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清了清嗓子, “我倒是也听过个笑话……” 嘉柔心中一慌, 连忙去捂了他的嘴:“你没听过!” 他唇上的髭须扎的她掌心手痒痒, 一如他牵着她的带着厚茧的手。 她蹭地移开手, 再往前看,那对情人却已拐了弯,只有衣阙在前路上一闪而过。 两人连忙加快脚步, 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人迹渐少的路,逛完夜市的民众慢慢散去, 背影模糊。 那对情人沿着街边缓缓而行, 一路窃窃私语, 低低地说些情话。 行了偌长的路, 却仿似不知道热,两个身子恨不得挤成一个。 一直到一户人家门前, 两人停了步子。 男人将一只手撑在墙上, 女人被迫往后靠去。 夜风吹来, 两人再不说话,只款款地、深情地对望。 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沿着女人光滑莹润的面缓缓而下,最后停留在女人的唇上流连不去。 那目光,似也长久地凝注着那唇。 正要俯身下去,女人的手抵住男人伟岸的胸膛,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人一笑,转首便朝街面看过来。 嘉柔忙拽着薛琅的手,跳到一间已掩上门的铺子门洞里。 隔了好几息,她正要往外再探头,铺子门忽然“咚”地一声从里头卸下,斜斜泄出半屋的烛光。 嘉柔唬了一跳,转首看见赵勇就站在门后,双眼牢牢盯着她同薛琅紧握的手,险些要背过气去。 竟是不知不觉回到了客栈门前。 她似做贼险被抓,噌地从薛琅的掌中抽出手,似风一般就往客栈里头跑进去。 赵勇咬着牙看了两眼薛琅,终究急匆匆抬手一揖,就往里头追了进去。 薛琅负手而立站在门前,听到赵勇暴怒的声音追问:“怎地还牵着手?被人瞧见怎么办?” 他又听见潘安的声音理直气壮回答:“断袖不牵手,那要怎样?你还想看什么,儿明日就做给你看!” 赵勇气得啊呀呀,脚步声更往里头去了。 薛琅在门前负手而立,忍笑听了一阵,转身顺着街巷前行。 待行了几步,想起那一对情人。 转首回望,高挂的月下有一棵相思树,树下靠墙的那一对原本相拥的人儿,已不见了身影。 - 嘉柔沐浴过,换上中衣,坐在榻边擦拭湿发。 过去在长安,便似这些许小事都有女使伺候,出来这般久,她自己靠自己,练习得还有些生疏。 赵卿儿见她将一把葱嫩油亮的乌发擦的诸般毛躁,便将巾帕接过来替她慢慢擦拭。 嘉柔背着她,出声央求道:“赵姐姐手这般巧,可能替我绣个荷包?我拿去送薛琅。” “荷包简单,几日就得,”赵卿儿放下巾帕,又拿篦子替她一下一下梳通,问道,“可是,你现下既然是男子,男子给男子送信物,也是送荷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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