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琅闻言,又是一笑。 草场四处点着火把,虽已过了二更,然第一日各种竞技的赛场尚不够完美,有热血青年手持铲子,要将圈出的那一片地的草根都铲去,以期第二日能有个更好的赛绩。 那些人认出了薛大都护,又瞧见了他手中牵着的另一个小郎君,纷纷停了手中活,踮脚引颈看热闹。 薛琅收回目光,继续往前,问道:“听说,三日前,是你的什么大日子?” 她听他提起此事,哼了一声,“确然是我的大日子,可我却不想告诉你。” 薛琅一笑,往后抬手。 王怀安忙将一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子呈上。 他将盒子递向她,“姑且当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瞧瞧,可看得上眼?” 她狐疑间接过那木盒,打开盒盖,却见里头摆着一只眼熟的红珊瑚手串,正是一位亲王几日前送给她,企图让她多在薛都护耳畔吹吹枕边风。 珊瑚本贵,她见过最大的一株也只有半人身高,摆在圣人最宠爱的杨贵妃的宫中。整座珊瑚最难得,其次便是巴掌大的小摆件。再碎一些的便磨成珠子,镶嵌在金银首饰上,顿时身价倍增。 能集齐一手串的珠子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每颗珠子上的纹路还近乎一模一样,绝对是从一整棵珊瑚树上取材。 她阿耶十年前来的龟兹,可此后数年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往崔家送礼。 似这珊瑚手串般的厚礼,若收了就是同流合污。 她阿耶一生的污点唯有她这个纨绔女儿,除此之外,名声如雪一般白。 阿娘连厚礼放在府里过夜都提心吊胆,是会连夜让大舅父拟呈奏折,以那送礼人的名义向朝廷捐赠出去作为善款。 她虽是纨绔,可什么能收,什么不能收,她便是时不时瞅一眼阿娘如何做,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不是白长树亲王所赠?不是不该收吗?” 薛琅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本将军既然给你,你便安心收着。” 她不由瞪圆了眼睛,“我收腰子时想的也是水至清则无鱼,未料到,水至清在你这里,还能更浑浊些。王怀安应该去管着你才对,他却跑来训我……” 她喉间一梗,三日前生辰那日受的委屈重新涌上心间,“我潘安光明磊落,纵是要使坏,也要坏在明面上。我是曾提议想让你认了巴尔佳做义妹,你既明确不愿,我自也未纠缠。旁人送你的厚礼,先莫说我瞧不上,纵是真看上哪件,哪怕不合规矩,也会先开口朝你要,你不给便罢。说我手伸得长,我冤不冤?你御下不严,让他泼我脏水,我该不该向你摆脸色?” 她说着眼眶便有些湿润,远处火把的亮光映照过来,她的眼眸似两颗上好的宝石,远比这珊瑚手串上的珠子更为动人。 他温和地看着她,掏出一张巾帕递过去。 她毫不客气接过来,连续擤了几个大鼻涕,方板着脸递还给他:“这是我给你的回礼,你既想同我继续做戏,便请好好保存,莫委屈了我的一颗相思心。” 他不由忍笑,向她探出手,温暖的指腹覆在她眼角,将她未拭干的一滴泪抹去,方接过巾帕,折了几折,重新塞进甲襟去,微垂着眼皮看着她,“是我未曾及时向王近卫表明我对你的信赖,才让他说了重话,此事赖我。” 话毕转首看向王怀安,“潘安年岁虽小,却很有些大智慧。我既选了他,自是信任他。” 王怀安忙上前,抱拳道:“潘夫子,是我小人之心了,夫子还想如何罚我,我都愿意。” 他心中想着,此回少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只要将此页翻过不提,受脏受疼他都愿意。 嘉柔冷哼了一声,侧转了身子,“我心中团了一团气,不能就这般算了。怎么罚你,你自己去想。可我这个人有些个毛病,血淋淋的看着恶心,让我动手打人我嫌累,脏兮兮的也看够了。你若想自己捅自己,或是负荆请罪,或再干脆跳一回粪坑,全都无济于事。法子你自己去找,总之你坏了小爷的好心情,你得赔回来。” 她回首对着薛琅道:“在小爷开心之前,没有同你做戏的心情。” “三郎!”她高喊一声,一直远远跟在身后的白三郎连忙上前。 她高高仰着下巴,同白三郎道:“今日赢来的两筐珠宝,一筐分给薛都护,他送人或丢进河里都由他。另一筐你收着,明晚本夫子认义妹,这便是送她的大礼。” 话毕,再也不看薛琅,抬脚便先往前头去了。 嘉柔窝在心中的火气消了一大半,这一夜不知为何却睡得不甚安稳。 睡梦里,她还是站在月下的草原上,面前是高大挺拔的黑甲将军。 将军在梦里的手还是那般温暖,他替她擦拭了眼角的泪,同她道:“本将军出生入死许多年,能活到现下,便是因为从未轻易将一丁点信任赋予谁。你说你行事光明磊落,潘贤弟,我应该信你吗?” 梦里他的眸光十分温和,同她和他初见时他眼中的深沉冷漠全不相同。 她被这样的眸光注视着,忽然一句搪塞的话都说不出口,心中一阵慌乱,猛地睁开了眼睛。 帐中一片黑寂,只有跟来伺候她的婢女在一帘之后呼吸悠长。 她披衣起身,只生了些许动静,婢女便立刻惊醒,隔着帘子先问:“阿郎?” 她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可要奴跟着?” “不必,有李剑相陪。” 她掀开帐帘,李剑已抱着剑候在外头,见她出来,一句话没有,只如平日那般,跟在她身后一丈之远。 初晨的空气极温和,没有一点点风。天色已透白,不见了月亮,只有太白金星在东方的天际一闪一闪,代表黎明即将到来。 她踩着一簇簇碧草,走得很缓慢。 心中生了一些怅惘,却不知要同谁说。 她回头问李剑:“譬如你明明是个剑客,可你却对旁人说你是杀猪匠,其实这未对旁人造成何种损失,你说,还算是欺骗吗?” 或许她这个比拟有些侮辱人,李剑终于开口:“我只杀人,不杀猪。” “我说如果!” 李剑便重新闭上了嘴。 她只当问不出来什么,待要转首,却听他道:“若不算欺骗,那你又为何担忧地睡不着?” “我是说如果!” 她就知道同李剑不能畅所欲言,正欲转身回去,忽听远处隐隐一阵纷乱人声。 灰蒙蒙的天色下,从下头草坡上来了七八个人,衣着虽看不清颜色,可看样式像是安西军的明光甲。 她身子一顿,正待要再细看,一旁的李剑又开了口,冷冷淡淡道:“有血腥之气,安西军有人受了伤。” 会是谁? 她往前行了两步,尚未到跟前,那一行人已是簇拥着一人极快往前头军帐而去。 沉沉雾色里,那人身形极高,却似有些微微弓着背。 她不知怎地,忽然吊起了一颗心,连忙跟上去,终于在那些人快到了军帐时追上了最后一人,一把拽住那人的臂甲,着急问道:“是谁受了伤?可是薛琅?什么人伤了他?伤势可重?” 那人听出她的声音来,连忙压低声音:“莫声张,大都护伤得不重,你跟着进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些事情写得少,明天我尽量多更。 ——
第48章 灯烛将将点亮, 将军已卸甲。衣襟半解,露出胁下刀伤寸许。 “灯!”军医急道。 一盏灯当即举在了跟前。 灯下去看那伤口,黑血汩汩, 又隐泛荧绿, 细嗅味已腥臭。 “果然是孔雀蓝!”军医眉头紧蹙,却微微松了一口气。 孔雀蓝乃西域剧毒,凡是所中之人,十步内未服解药, 顷刻横死。 只方才薛琅中刀当场, 便已服下随身所携数种解药, 其中便有孔雀蓝的解药, 方才保得一命。 “重毒已解, 体内到底尚有余毒, 卑职需先剜去伤处腐肉, 再开方子清去余毒。” 薛琅无甚表情, 只点一点头。 医助已搬来煮沸过的匕首与针线,军医拿起匕首,刀尖将将对准伤处, 但听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声音:“等一等!” 薛琅抬首,顺着那声音巡过去, 但见在帐子的最角落, 站着个极俊俏的小郎君。 小郎君不知何时进来, 也不知站了多时。 “他”面色苍白, 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看起来是吓坏了。 薛琅向那个角落微微一笑。 这笑给嘉柔注入了勇气, 她怔怔往前, 从围着的一圈将士中挤进去, 蹲到了他身畔。 他看到“他”如上好琥珀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脆弱的雾气。 他以为“他”又要掉眼泪,那是自小于溺爱中长大的孩子的特权。 “他”却并没有。 “他”汪着那一汪泪,面上却挤出些微笑,将手递到他嘴边,低声道 :“你咬住我的手,你疼的时候,你就咬住我的手。” 他轻笑了一声,将那手握在了滚烫的手掌中,“这般便很好。” 转头同军医道:“快些。” 军医瞥一眼潘安,轻呼一口气,将刀尖刺了上去。 她当即抬手,似儿时她阿娘将手挡在她眼前、免得她被阿耶身上的伤吓到的那般,挡住了他的眼睛,低声同他道:“别看伤口,你看我。” 底下军医手腕极快转动,薛琅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只看着潘安,温和问道:“王近卫可前去向你赔过不是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带着点得意:“我中意的事太刁钻,他一时半刻怕是想不到能让我开心的事。” 他一笑,带着厚茧的大手虚虚握着她的手,顿了顿方问她:“你最中意什么?” “何事能担上一个‘最’字,我便最中意什么。” 他不由又是一笑,“这怕是有些难,世间万物,并非事事都能沾个‘最’。” 她掏出巾帕,替他擦拭去额上汗,“那便慢慢等,总有事情最值得去等,等到了我便高兴。” 她这话到有几分禅意,他抬手抚了抚她的额顶,便听底下军医道:“成了。” 嘉柔闻言,极快往那伤处撇去一眼,但见已包覆上了纱布,暂且看不见任何一点血迹。 她心底的煎熬瞬间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这便是最值得等的事。” 他温和望着她,围了一圈的副将们一窝蜂地涌上来,将她和他隔开,搀扶他躺去榻上。 她似刚进帐子时的那般,立时识相地退去帐角,不去添乱子。 军医看着这些副将们,不由摇摇头,“都出去,这般吵吵嚷嚷,将军如何休息。老夫候在此照看便可。” 副将们只得转头往外走,嘉柔转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薛琅,跟在了众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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