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日头已爬上了草坡,似鸭蛋黄一般挂在不远的天际。 热情的龟兹男女们趁着赛场未开,已在遥远处的山边与河畔牵手谈情。 嘉柔唤住了王怀安,“薛将军因何受的伤?怎会有人用孔雀蓝害他?” 薛琅不是被称为蚩尤转世吗?他不是从无败绩吗? 有谁敢轻易向他下手,难道不怕死吗? 她不知为何,由此忽然想到了崔将军。 是否在这看似平静的大草原上,崔将军也曾经因这般、那般的因由,将性命系于一旦。 王怀安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嘉柔从他吞吞吐吐的神色里,又多看出了些什么。 “可是与我有关?”她捏紧了手。 王怀安更将脑袋勾下去。 她明白了,果然是与她有些干系。 “你不是还得罪于我?你将此事告诉我,你我恩怨便一笔勾销。你同大力之间的友情,我不再阻拦。” 军中事王怀安不能多言,只得含含糊糊道:“……遇上个细作,同你身形有六分相像,声音同你近乎一模一样。五更时天色尚暗,那细作隐了一半在巨石背后,众人皆被迷惑。细作说,说……” “说什么?”她往前一步。 “说,他想了一夜,决定再不闹脾气,要与将军和好……” 嘉柔苍白的面上又多了一层不知所措,半晌方颤抖着嘴唇,问:“哪里来的细作,可捉住了?” 王怀安点点头:“捉是捉住了,只那人口中藏着毒,当场便毒发身亡,旁的事情,还要下去细细查。” 又叮嘱她:“将军受伤之事,切莫往外声张,被人知晓动摇了军心,便是大祸。” 帐顶停了一双相思鸟,啾啾啾啾叫个不停。小医助搬了个红泥小炉要往帐中去,夹在腋弯的水瓢和药包险些要掉下去。 嘉柔上前接在手中,那医助见是她,方松了一口气,极小声道:“得在帐中煎药,免得被旁人闻见汤药味。” 她上前替医助撩开帘子,待进去时,薛琅已穿好了护甲,是要外出的模样。一张脸全无血色,映衬的双眸黑得惊人,比他平日还多了几许凉薄。 一位副将站在他身畔,手中端着一只陶钵,钵中盛放着半点锅底灰,调成黑漆漆的一汪水,似是要往他面上涂抹一些,遮去面上的苍白。 “这怎么成?”她忙亮了声,小跑进去,劈手夺下副将手中的碗,干脆往地上泼了个干净,抬手去触他的额,入手滚烫,浮汗满手。 她仰着脸问:“才受了伤,怎能又往外头去?” 他唇边勾出一点微笑,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事。” 那副将便解释:“将军若迟迟不在外人面前露面,恐引人怀疑。” 嘉柔看着薛琅,“我来想办法。” 她侧首去看军医,“至少需要拖延多久?” “若能有两个时辰,将军的烧就能退。若能匀出三个时辰,将军的面色就能好转些,伤口也有望不再渗血。” 她点了点头,回首看着薛琅,郑重其事道:“三个时辰,我能匀出来,旁人还不会怀疑。你相信我。” 副将抬眼,等着将军拿主意。 薛琅看着眼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那带着琥珀之色的双眸中第一次出现他从未见过的凝重。 “便让你试试。”他道。 她当即转身要走,临出帐时又同军医道:“让将军躺去床榻上,他若不听话,便绑了他的手脚。” 军医苦笑,他要是有这胆子,还能让将军穿上盔甲去外头走动? 薛琅唇边漾出一点笑意,缓缓行到了榻边,同那副将道:“你跟着去,看看可要帮手。” 苍翠的草坡上皆是人,经过一夜的歇息,儿郎们又已摩拳擦掌,准备在新一日的赛场上取得佳绩。 嘉柔心下渐渐有了主意,低声同那副将交代几句,副将忙往军帐方向小跑回去。 帐中药香袅袅,薛琅已解去身上盔甲,靠坐在榻上,虽说暂不往外头去,却也并未睡去。 “潘夫子向将军要十二个人,还要昨夜赢来的那筐金银玉石。”副将道。 薛琅一笑,也不知潘安究竟要做何事,只道:“都给他。” 副将忙扛了那一筐珠宝走,又去点了十二个兵卒,一路到了白银亲王所属的那一列帐前。 嘉柔带着白三郎同另一筐珠宝,已在帐外等。 她向那副将低声交代几句,示意白三郎将第二筐珠宝递上前,同副将们分道扬镳,往另一处去了。 再到前头路口,白三郎也受她的指派,进了王室的后厨帐子。 她顺着草坡继续往前,终于在宽大瞩目的王帐前,看见一道绯红身影。 高贵的七公主靠在一棵树上,正看着豹奴手持玉梳,给一头通身如墨的黑豹梳理皮毛。 远处有数十草原上的青年,无论馋黑豹还是馋公主,皆在十几丈外翘首而望。待认出了潘安,心知一场强取豪夺的戏码又要开演,更近地围上来看热闹。 七公主眼看着潘安施施然前来,眉头一挑,百无聊赖的面上终于显出些兴致,上前几步,探手轻抬嘉柔的下巴,“如何,这位英俊郎君可是回心转意,终于要抛开男人,要重回女人的怀抱?” 嘉柔笑上一笑,拂开她的手,往四处环视一圈,方扬声道:“今日所来,便是让你知晓,小爷之前虽同薛将军起了些误会,可如今已和好如初。我们大盛有句话叫做‘小别胜新婚’,公主可知是何意?” “你想说什么?”公主面上神色一敛。 “小爷想告诉你,今日我要同将军大战三百回合,你若识相,便莫来扰我兴致。否则,李剑的剑不长眼睛,划花了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你怕是要掉眼泪。” 七公主一咬后槽牙,却仍不放弃,刨根问底道:“大战三百回合,是何意?在何处?” 嘉柔“哈哈”一笑,两指捏住了公主的下巴,“你说呢?两个相爱的男子,在一间帐子里,支开所有人,为彼此宽衣解带,要大战三百回合,公主猜猜是要做什么?” 她松开伽蓝公主的下巴,“刷”地展开她的纸扇,做出一副回味状,啧啧两声,“公主的肌肤滑嫩如玉,可你知道将军带着厚茧的手在本夫子身上游走,是如何销魂?知道他健壮的胸膛在本夫子掌下颤抖,又是何景致?” 周遭众人听她竟要将闺房之乐公之于众,登时议论纷纷。有好事者高声相问:“潘夫子,你同薛将军,谁是真男人?” 她虽装作断袖,可对断袖之间更为有深度的断法却全然不知,一时有些听不懂这问话,只向那人抛个媚眼,歪着嘴角将话题抛回去:“你说呢?” 那人也不知领会了何种奥义,笑而不语。 正值此时,她的好徒儿白三郎带着两个仆从挤进了人群。 一阵腥臭味突然传来,熏得众人纷纷捂鼻。 白三郎唯恐这周遭众人听不见,扯着嗓子大声叫嚷:“夫子,腰子只寻了这些来,可够你同将军二人分食了?” 嘉柔忍住腥臭,装模作样上前往框中一打量,眉头一蹙,“一战食一副,只这几十副,三百大战下来,为师同将军怕要腿软……唔,先清洗了吧,让厨下一半烤炙、一半蒸煮。” 白三郎重重“嗯”了一声,带着仆从又往厨帐去了。 嘉柔回过头来,见七公主神色中全是愤愤,心下虽有些歉疚,却也不得不继续说着狠话:“你对本夫子不死心,本夫子每每同将军恩爱一回,都会前来送信给你,让你日日心如刀绞。” 话毕,她终于摇着纸扇带着李剑离去了。 离军帐还有一半路程时,到达几处赛场,摔跤、赛马、打马球等壮士已聚齐。见她经过,众人齐声高喊:“祝潘夫子与薛将军世世恩爱,永生携手!” 她心知是她赢来的那些金银宝石起了效,便上前做出一副豪迈状:“众壮士扬我草原之威,乃莫大的盛事。我同将军以此饰物做彩头,凡是赢者,可于场中两位将士处领取奖励。” 众人掌声不断。 有更贪心者,扬声问道:“将军可会亲自来发赏?” 她笑眯眯道:“今日大半日,将军怕都有得忙,脱不开身。待到了后晌,若他有些余力,或会出帐也不一定。” “现下呢?现下第一场比赛,将军可能亲至?” “现下将军已开始沐浴,打上了胰子,该是不成了。” 一阵起哄的呼哨中里,她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样,脚步越走越快,一直等到了军帐跟前,越过守卫,方舒了一口气。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李剑忽然冷冰冰开口:“你倒是豁得出去,可今后薛将军若想寻一位女郎成亲生子,在整个西域怕都寻不着了。” 嘉柔转首看着他,“你当将军主动来寻我断袖时,他未想到这一点?”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怔。 她于龟兹不过是过客一枚,几个月后便离开。 可薛将军若不出意外,怕是要数十年如一日镇守龟兹。他的名声已坏,今后若想要寻一桩恩爱有加的亲事,怕真心不容易了。 这同男子演断袖的法子,倒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同李剑道:“后头几个时辰我都不出帐,你不必守在此处,自己寻乐子去吧。” 待话毕,上前轻轻掀开帘子,但见薛琅已躺在了榻上。 他着一身月白中衣,面色还是如一开始的苍白。衣领微微畅着,露出一半缓缓起伏的胸脯。 军医见她进来,上前压低声道:“汤药中有助眠药材,将军方才服过药已睡去,两个时辰后该会醒来。” 话毕,又道:“将军临睡前,托我转告你,法子是好法子,可让你为难了。” 嘉柔哂笑一声,“既然是好法子,这帐中不便再留旁人,你去吧,我留在此处照顾他。” 军医神色莫辩地看她一眼,掀开帘子去了外头。 房中一时寂静下来,只有薛琅的呼吸声悠长。 她蹑手蹑脚到了床榻边,坐去胡床上,看着他紧闭的眉眼,微微叹了口气。 — 薛琅又回到了那个梦魇里。 那是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战争,周遭血雾漫漫,那些挥刀的人他都识得,他们有些是在他十六岁时进军营时结识,有些是十八.九岁,有些更近一些,二十一二岁。 他识得他们时,他们尚四肢俱全,身躯是温暖的,有情有义有抱负。 然而梦里,他们永远缺着一块。 只虽已残缺,却仍然坚持着不倒下。 那些血雾中的刀光剑影皆似清晰的影子,他像一个过客,只能旁观着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们的赴死的一刻,却永远无法出手改变这些悲剧,也无法逃出这个梦魇。 他在血雾中徒劳地走着,偶尔出手往前砍去一剑,那些影像被他砍破,须臾间却又恢复如常,继续进行着后头的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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