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郎久未见她如此摆谱,唬了一跳,又见她高高坐在驴背上,边往前行边问道:“为师昨日教给你的《诗经·国风·秦风》里的一篇《蒹葭》,你可背熟了?” 白三郎平日都是五日背熟一首诗,怎地被她忽然改成了两日,他不解她究竟是何意,只得老老实实道:“尚未。” “给了你整整两日,你还未背下,却在此撩猫逗狗,成何体统。罚抄百遍,后日送来。” “夫子?” “还不快去!” 白三郎无端端得了一顿管教,只得抬手一揖,毕恭毕敬道了声“徒儿遵命”,方垂头丧气往庄子里去了。 嘉柔心下一笑,略慢两步凑去车窗边,同安四郎道:“方才那是儿的徒儿,他乃白银亲王疼爱的幺子,亲王立誓要让此子出人头地,故而以五个金饼请儿当夫子。儿推拒了好些回,终于被其诚心打动,故而才应下。” 安四郎“嗤”了一声,“你是想说,你在这龟兹如鱼得水,是个了不得的香饽饽,连亲王之子都被你训得一愣一愣,便是不成亲,你也过得极好。是也不是?” 她便笑嘻嘻道:“儿是夸龟兹的亲王慧眼识英,舅父却是错看儿了。” 安四郎便摇摇头,不再理会她,直到下了马车,他坐上四轮胡床被推进偏院,又进了布置雅致的西厢房,方不由点了点头。 待今夜修书一封,寄给长安,崔安两家知晓嘉柔过得如此滋润,也该放了心。 李剑于晚膳过后方归来。 书自然是未寻见的,那三个猜谜的答案,自然也是未想出来的。 他于花园石台上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念及佛家八字真言:“唵叭咪嘛呢吽……”声音洪亮,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陪坐在西厢房的嘉柔便继续显摆道:“那是李剑,江湖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人称‘出鞘李剑’。如今他乃儿的护卫,以命相护的那种。” 安四郎饮一口热茶,透过窗棂看着那李剑剑客不似剑客、僧人不似僧人的模样,嗤笑了一声,反问嘉柔:“他既乃了不得的人物,为何又愿意给你当护卫?” 她便得意道:“安西都护府的薛将军能压制他,命他来护着儿。” “薛将军,倒是对你高情厚意。”安四郎淡淡道。 嘉柔忙道:“那是我为他险些涉险,几番相助,是儿……” “你对他,也是义重恩深。” 嘉柔不由连咳了几声,着急辩驳,“哪里有情有恩,儿同他乃断袖情深!呸呸,是做戏,做戏。公主要抢儿,将军同儿做戏!” 安四郎被她的一团乱麻搅得脑袋疼,摆摆手:“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还有,让你那和尚剑客闭嘴。” “当啷”一声,西厢房关掩,嘉柔被拒之房外,手中还握着一只未来得及放下的茶盏。 李剑的念经声短暂一停,满含怨念的双眸在她面上落下一息,念经声又继续响起。 她便“滋溜”一口茶,抬脚踱过去,问他:“你这念经是何意?难不成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李剑住了嘴,板着脸道:“你说的那天书,我未寻见。你出的那三道谜,我也不求谜底。我就不信,浩浩佛法压不下你这邪祟!” 她不由扑哧一笑,“那是你的邪祟!本夫子本想要替你解了谜,你既不需,我也不当这好人了,你慢慢念经吧。” “站住,今后莫将我当仆从差遣,我乃剑客,只负责杀人!” 嘉柔抬手一揖,“看本夫子的心情吧。” 天上流云如注,凉凉夜风从小小庄子的偏院吹进龟兹城,也并未送去多少暖意。 龟兹王宫里,威武不凡的安西大都护一身黑甲,按剑在侧,缓缓往外而行,由龟兹王亲自陪送。 龟兹王身后除了重重宫仆与内官,还有位一身绯红的公主。 待到了宫门边,薛琅回身,淡声道:“王上留步,只七公主造谣一军主将之事,按大盛律法,此乃大罪,念及公主年岁尚幼,此次不做追究。如有下回,便顾不得了。” 龟兹王连忙称是,“本王一定严加管教,再不能令她四处乱说。” 薛琅点一点头,接过王怀安牵来的马,转身便要走,七公主却不服气,一步迈上前,“将军留步。” 龟兹王着急地向她使眼色,她却恍若未见,只又往前两步,低声同薛琅道:“妾有件事关潘安的疑问,将军可能回答?” 薛琅忖了忖,道:“问来听听。” 七公主忽然一笑,“将军可疑惑过,潘安为何永远是一副雌雄难辨之貌?又可曾留心过,他到如今还无喉结?更可曾发现,每隔一个月,他周身会有淡淡血腥之气?” “公主要说什么?” 七公主“哈哈”一笑,“妾要说什么并不重要。将军对潘安深信不疑,终有大祸。” 薛琅唇边勾起一抹不达眼底的浅笑,“公主诚信已损,多说无用。” 他抱拳一礼,牵着马大步出了宫门,但见宫外已是万家灯火一片。 他于街头站了几息,只见一对对夫妻挽臂行过,温情非常。 他忽然便忆起了一个人。 夜凉如水,他慢慢往前,开口问道:“你今日说的夫妻相,是指何意?” 王怀安忙道:“原本是指两个无甚亲缘的男女长得相像,被人打趣为‘夫妻相’。卑职今日是嘴快瞎说,男人同男人叫什么,卑职不知。” 薛琅“哼”了一声,牵着马继续前行。 王怀安落于其后,却被他肃杀的背影刺得不敢上前。 作者有话说: 王怀安:将军,潘夫子与左四郎,那叫夫妻相。 薛琅:我读书少,你不要诳我。 —————— 我想说大家真的很会猜,我的很多设定大家都猜中了。
第66章 (小修章尾舅父和公主) 夜已中天, 都护府上下噤若寒蝉。 负责操办官学、铸币、开矿的几位副都护因办事不利,受了大都护严厉斥责。 负责操办农事畜牧、修路修桥的几位长史虽然事情办得不错,也被板着脸的大都护告诫但凡行差踏错一步, 莫怪他军法处置。 末了, 几位高官从大都护营房中出来,已是满头大汗。 王怀安带着两个小卒,正端着洗漱的水在门口等待,几位高官拉着他步出几步, 悄声问道:“大都护怎地了?” 王怀安未去唤水时一直守在门口, 自是听见了这些人挨训的声音。他只笑问:“什么怎地了?大都护此前在西南时不就是这般?些许办事不力, 都莫想在大都护面前混过去。” “可自进了西州, 大都护一日比一日性子好, 再未那般严苛过。此前不是传闻大都护要同潘安定亲?可是大都护同潘安两个不成了?” “没有的事, 两人今儿在城里遇上, 还有说有笑。” 官员们寻不出薛琅忽然盛怒的原因, 只好自认倒霉,垂头丧气一起去了。 营房中灯烛如豆,飘忽不止。 薛琅洗漱过, 重新坐下,于屉中寻出一封信来。 那封信出自先任大都护崔将军之手, 是写给北庭大都护赵将军, 与之商议联合制衡巫医之道, 并请赵都护替他寻一个人。 一月之前赵都护将这封信交给他, 令他转交给潘安借阅,只因潘安曾问过此信。 他原本要给潘安送去, 却又接连遇上潘安寻羊失踪、脚腕受伤等事, 此信一放便放到了今日。 他站起身, 缓缓踱去窗畔。 进了九月,夜已极冷,天上的一轮扁月也多了几分清寒意。唯有朔月的憧黄之色尚如从前,像一个人的眼眸,似上好的琥珀。 想起那样一双眼睛,他不由便想起另一人。 他与那人只打了个照面。 那个人,也有那样的一双眼眸。 不仅仅是眼眸。 轮廓与五官,都有些碍眼。 王怀安拿了剪子剪去一截燃得过高的灯芯,薛琅闻声并未回首,只问:“明日有何安排?” “暂无,宴请与练兵都未有。” 薛琅回去桌前,收好那封信,淡声道:“去备些礼,明日我要去白银的庄子。” 王怀安忙道:“尊令,卑职同将军……” 薛琅倏地抬眼,王怀安只觉得一道寒光奔袭而来,迫得最后“同去”二字竟卡在喉间,再也说不出。 “无需你,换赵副将跟随。” - 辰时末刻,白惨惨的日头爬出云层不久,两骑人马跃出城门,往一望无际的乡野而去。待过了午时,方踏过长安桥,到了亲王的庄子。 先拜过亲王,再去偏院,潘安却不在房中。 “夫子饭后同那位姓左的同乡去草坡上散步消食,该是快回来了,”婢女道,“将军稍等,婢子这便去相寻。” “不必,我自前去。” 临近未时的日头忽现忽没,不甚温暖。秋色早已过半,天上秋雁排列成行持续往南,木叶转黄,万里碧草也现枯相。 薛琅面色阴沉,沿着渗冷的河畔大步往前。赵副将一言不发,默默跟随其后。 直到穿过亲王家中上千的羊群,在一片漫天的万寿菊中,方显现三四人的身影。 薛琅一眼便瞧见了潘安。 “他”已抱着一抱金灿灿的万寿菊,又采了一朵凑在鼻端闻一闻,方满意地插.进那一抱中,继而扯了一簇长草拦腰系住,方回身去。 “他”身后两三丈外,那个左四郎坐在一张四轮胡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本该是认真看书才对,一双眼眸却长久地落在潘安身上。 薛琅明明已近了,潘安却并未瞧见他,反而欢喜地跑向那左四郎,将怀中的一抱花往前一举…… 两声轻咳恰在此时响起。 嘉柔回首,眸光落在薛琅那张不苟言笑的面上时,递在空中的那束花也当即一顿。 在薛琅那冷冽眸光的注视下,不知怎地,她忽然有了一种被捉.奸的错觉,继而将花更快地往前一放,将安四郎的脑袋盖了个满头满脸。 下一息她已快步奔向薛琅,将他拉得转个身,背对着安四郎,方强笑道:“你怎地来了?” 薛琅神色更冷,只淡声道:“给你送一封信来。” “哦,是吗?”她连是什么信都顾不得问,先微微侧首,借机往薛琅身后一瞥,但见安四郎已将一捧菊花取下来,露出他那张与她几分相像的面来。 糟糕! 她这个舅父,是来给她添大乱子的。 她连忙给舅父眨眼,安四郎不但不理会,还开口问道:“薛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一副主人的派头,整得这是他的家一般。 薛琅已转首,连揖手礼都无,只负手而立,微微颔首,“免礼。” 安四郎轻笑一声,“腿疾之人,纵是有礼也行不出了。” 薛琅也轻笑一声,正要回应,嘉柔连忙抢在前头,笑得比哭都难看,“都是自己人,用不着礼来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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