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能成?”白大郎当即否决,“你听为兄一言,那潘安如今同薛都护感情甚笃,他身边又有个江湖高手,已不是你能得到的男子,不如罢手吧。这天下的男子多如牛毛,你皆可选,又何必在潘安这根绳上吊死。况且,我已应下潘安,要带一诚前去,如今让我如何改口?” 七公主哈哈一笑,“阿兄你多虑了,我并非为了潘安,如若诓你,便让长生天降下大祸于我……” “胡说!”白大郎当即喝停,双手合十于各佛祖面前急念几句佛经,方叱道,“佛祖面前怎可戏言。” 七公主便道:“总之,你按我说的去做。放心,绝不会牵连你这窟寺。” 白大郎同她僵持半晌,知晓若他不去,她也有旁的法子。 一旦她出手,不知又要带出什么风波来。 他怒瞪她一眼,“我迟早要陪你上绝路!” 无可奈何进了后院寮舍,同尚在寮舍中用饭的潘安几人道:“那一诚不在寺中,前几日被接进宫中给伽蓝公主画像,不知何时才回来。潘夫子若想见他,只有进宫寻七妹,或许能瞧见一诚。” “怎会这般?”嘉柔站起身,“方才不是说一诚还在寺中?佛寺怎可出尔反尔?” 白大郎心中叹一口气,默念一声佛号,方道:“我本以为他确然在寺中,方才差人去寻,方知前几日进宫的几位画僧里便有他。我知你不愿见七妹,你再等一等,最快一两个月,待一诚归来,我便亲自将他送到你面前。” 嘉柔苦恼地摆摆手。 一两个月,那时她说不定都回长安了。 可让她主动去寻七公主,她才不去。 她又不是傻子。 待白大郎离去,她方同安四郎道:“此回寻亲一事怕是要扑个空。” 安四郎已知晓她同伽蓝公主之间的恩怨,也叹口气:“缘分不可强求,唯怕父亲大人心中有憾。” 既寻一诚不得,几人便早早歇息,第二日一早起身用过斋饭,嘉柔又前去将她接生的双驴瞧过,便早早赶路。 白大郎依然站在门外相送:“待一诚归来,我必亲自陪他回庄子……” 半空的廊庑窗柱边,七公主盯着马车旁那四轮胡床上的郎君,看着他的仆从将单薄的他抱进车厢,再将胡床搬进去。 一声响鞭下,驴、马与马车齐齐离去。 风吹得凛冽,一片车帘挂在厢外久久不下,里头的郎君受到风的召唤,转首往外看过来。 七公主缓缓步出窗柱,对着那车厢里的郎君招一招手,含笑喃喃道:“竟然撞到了本公主手里,我便留不得你了。” — 回到庄子时已过了晌午。 偏院里鸦雀无声,嘉柔刚刚露头,婢女便上前,低声道:“薛都护来了。” 嘉柔心下一惊,但听“吱呀”一声,原属于李剑的房门被从里拉开,薛琅从里出来,面上挂着一抹淡笑:“回来了?” 瞟向安四郎的眼神却越发冷冽。 “啊?对对对,”她忙应下,回首又看婢女,刻意大声质问道:“糊涂,怎地能让堂堂将军在李剑的房中歇着,可给将军上膳上茶了?” 婢女忙道:“婢子惶恐,只上了酪浆,未曾上膳。” 嘉柔便板着脸,“已是用饭时,怎敢这般冷落将军。还不快去将炙羊肉、炙猪腿、蒸鹅肉、鲜鱼鲙、肉脯肉腊、菜酢菜菹、炊饼古楼子、扁食毕罗通通端上来。还有亲王前日送来的蒲桃酒,需用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盛上方显得隆重。” 她一叠声交代下去,面前的薛琅唇边终于浮上一抹笑意,“倒也用不着花样这般多,我不挑食的。” “将军不挑食那是将军的事,我若未尽力却是我之事,”她上前推开她的房门,摆出个请的姿势,也不知为何便下意识道:“只你我二人,不饱不归,旁的什么四郎五郎无此殊荣。” 薛琅便上前含笑抚一抚他的发顶,回首却往尚在院中的安四郎冷冷瞥去一眼,方一脚迈了进去。 嘉柔随后而入,掩门之前悄悄同她舅父抬手作揖求饶命,这才掩了房门。 这一餐的饭食如她所令那般丰盛,薛琅用得缓而快,看不出对哪道菜有格外的好恶。 而她却颇有些食不下咽。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自己像是一个多情的浪子,手段却不怎么娴熟,周旋在两个女子之间,将自己忙得满头大汗,完全失去了情爱的快活。 明明不是这般关系,却要遭受这般折磨。 薛琅见她胃口不佳,便停了筷,取出巾帕擦拭了唇角,低声问:“怎地了?” 她忙打起精神道:“将军今日前来相寻,是为了……” “无甚要事,便不能来寻你?” “我并非此意,”她讪笑道,“将军日理万机,怎好在我身上浪费宝贵光阴……” 他淡淡道:“本将军的时光,本将军甘愿浪费在你身上。” 他在她面前极少露出此般霸道的一面,她竟被这话堵得一阵心悸,连耳根都有些发热。 她抬眼看他,见他眸光中带着灼人的笑意,那耳根的热度迅速上升,连带的她半边面颊似都燃了起来。 她抿了一口蒲桃酒,想要将心跳压下,却似乎起了反效果,整个人都有些晕乎。她忙起身到了窗边,将两扇窗户都拉开,正巧看见她舅父便坐在他房中的窗边,冷峻目光正望着她的方向。 受此目光与凉风的齐齐袭扰,她面上热意终于降下。 她给舅父送去一个“一切安好”的眼神,方回转身来,无话找话道:“王近卫中意赵卿儿阿姐,你可知晓?” 他便点一点头,“有所耳闻。” “你如何想?”她忙问,“你乃赵阿姐名义上的义兄,赵阿姐的亲事只怕还要你点头。只是,安西军刚到龟兹便能成亲?” 薛琅便点点头道:“若朝廷无旁的安排,安西军一生都会驻守西州。有家才能心定,朝廷已将被罚罪官的女眷中愿意前来西州之人集结一处,正好是我一位表弟沿途护送,如今已上路,只怕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就能到达龟兹。届时官兵们便会与这些女子成家。” “强制成亲吗?”她此前听过这般事,却从未细问过,一时听来却觉倍加残忍。 他忖了忖,方道:“成亲前也会给双方了解的时间,可恐怕不会很多,盲婚哑嫁本就平常。只不过赵卿儿既为我义妹,自是还要看她的意愿。若不中意王怀安,王近卫纵是患相思病要死要活,也由不得他。” 她长长“哦……”了一声,忽然问道:“你的什么表弟?我此前怎地未听闻薛家除你之外还有人在兵部?” 他淡淡一笑,“他并非姓薛。” “原来是远亲?” “算是吧。” 她见他对此事似乎兴致不高,便不再相问。 秋日天短,只不过短短的用膳时间,外头天色已黑。檐下挂起几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晃来晃去。 他起身要告辞,她便在身后相送。 以前他多会让她留步,今日却偏要她陪在身畔,直到出了庄子,他方问她:“你那旧邻,何时离开?” “这个……”她一时有些为难,“他来治腿疾,未见成效前怕是不会离开。” “他已见了龟兹哪些郎中?” “这个……”她不由要哭,一个都没。这怎么搪塞? 他并不等她回答,已道:“雀离大寺的戒荤大师医术不凡,集大盛与龟兹两家之大成。曾经你腹痛的汤药便是出自他手,你此后可还腹痛过?” 她受他提醒,终于想起数月之前她来了月事,腹痛难忍。那时戒荤并未真的给她把脉,而是先由薛琅把过,再向戒荤口述。那和尚开了药方,她服过一贴后果然药到病除。 她历来都是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性子,忙问他:“戒荤真能治?那般神医,我怕是请不动。” 他只道:“自是有我,只是雀离大寺离此甚远,你那旧邻便要住进寺中去。” 她倏地一愣,不由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你不愿他住在此处,是要将我同他分开?” 他被她戳中心事,当即一笑,却也不辩驳,只问:“你怎会如此猜测?” 她便垂了首,有一下没一下地去踢脚边的一簇枯草。 “我又不傻。”她低声嘟囔。 他不由又是一笑,后半日压抑在心间的郁气终于一扫而空,趁机便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我……”她被他这般一问,不知怎地便脱口而出,“你到底中意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他低声道。 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她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中意男子。” 有些话他本不想挑明得那般快。 他中意男子,不见得“他”也中意男子。 他愿意给“他”时间,让“他”慢慢去想。 也愿意伴在“他”周围,潜移默化地等“他”接受他。 可这都是没有其他男子出现在“他”周围时的想法。 如今不同了。 如今忽然有个人出现,长着与“他”有所相似的一张脸。 王怀安说,那叫“夫妻相”。 兵法有云,先下手为强。 他不能再慢悠悠等。 他不再回避,他说“他中意男子”。 这答案似乎是她想要的答案,又似乎已跑偏了十万八千里,她顿了几顿,方问:“真的?” 他只在凛冽夜风中点一点头,“此前我未曾想明白,后来我遇上了一个人……” 他定定看着她,等待她问“那个人是谁”,她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忽然道:“哎哟我尿急。”转身便跑,一拐便进了庄子门,一忽儿就不见了。 他在原处站了站,方翻身上马,听得身后似有声音,转首回去,却依然是空荡荡的一座门楼。 他轻吁一声,一夹马腹往前去了。 檐下风灯急晃,悄悄趴在门楼后头的嘉柔听着马蹄声已跑远了,方蹑手蹑脚出去,站在门外望着无尽的黑夜发了一阵呆,垂头丧气回了房中。 此后几日,夜中睡眠难安之人,除了一个李剑,又多了一个嘉柔。 她一时后悔未能及时答应薛琅的提议,由那雀离大寺的戒荤和尚试一试舅父的腿疾,万一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是意外之喜了。 一时又想着她同七公主的恩怨,如今竟将外祖父的寻亲要事夹杂其中。此事说不得便要以她向七公主做小伏低来收尾,用她的脸面来换取同一诚画僧的会晤。 想得最多的,却是薛琅临去之前的一句“遇上了一个人。” 是什么人,答案呼之欲出。 他中意的是她,可前提是以为她是男子。 如知道她是女子,他怕是要将她斩成七八段,方能泄他的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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