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封岌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拾。 “你很怕我?”封岌突然开口。 寒酥将要碰到袖炉的指尖顿了顿,才将袖炉握在手中。 “不是。”寒酥心乱如麻,没有起身,亦不敢直视。 “那是什么?”封岌逼问。 寒酥垂着眼,亦能感受到封岌俯身逼近的威压。寒酥握着袖炉的手不自觉收紧,纤细的指节压得发白。 “抬起头。”封岌再道。 寒酥白衣下的纤肩悄悄缩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就像战场上的兵,刚得了往前冲的军令。 她眼睫孱颤,压下情绪,硬着头皮抬起脸。 封岌一只手压在膝上,微俯身,居高临下望着她。 寒酥鼓足勇气,才敢与他对视。 他在等答案,不是害怕,那是什么? “将军……”寒酥再开口,语气又变,已噙了丝盼他不要逼问的哀求。 封岌不为所动,审视着她波影潋潋的眼眸。 压迫感压得寒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说了就可以被他放过,日后双方避嫌再不尴尬相见吗? 在封岌将要耐心耗尽时,寒酥终于低低开口。 “在将军面前,纵衣衫整齐,我也觉得好似无衣可蔽。”寒酥迅速垂下头,再不敢望他。 不是怕,是羞。 在那次跳舞意外衣袍掉落后,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帐中,寒酥大多时候并不穿衣。 封岌并不需要命令任何。一心讨好的寒酥探出他赏悦的喜好。为他研磨帮他斟茶又或其他种种时,她无衣相伴,主动供他赏玩。 寒酥垂眸,望着袖炉上的神兽对她张牙舞爪。
第9章 封三爷捧着茶回书房时,看见寒酥也在书房里。她甚至站在封岌身边。封三爷诧异地多看了一眼。 寒酥听见脚步声也是刚站起身,她压下心里的慌乱,规矩地朝封三爷福了福身:“姨丈。” 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规整整洁的裙子,想起她那一句“纵衣衫整齐,也觉得好似无衣可蔽。” “你怎么过来了?和你姨母说完话了?”封三爷问。 “当然是找你。”封岌替寒酥回答。 封三爷点点头,将手里的茶壶放下来,一边倒茶一边说:“你且安心住着,不用管你表妹胡说,她那嘴招人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话说完,茶盏中的茶水也倒好,他递茶盏放在封岌面前。 若说封三爷是个好坏不分偏心到底的人?倒也不算。他就是懒得管,什么都懒得管。向来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管是家世还是公事。 “不打扰姨丈和……和赫延王说话了。”寒酥原本过来是想劝姨丈几句,可因为封岌在,她什么都不打算再说,只想快些离去。 封三爷正在倒另一杯茶,他随意点点头,头也没抬。 寒酥攥紧手中的袖炉,快步往外走。 封三爷在封岌面前坐下,笑着说:“让二哥见笑了,院子里小孩子家家闹矛盾。” 小孩子家家? 封岌望着寒酥走出去的背影。她已经下了台阶,纤细轻柔的身影逐渐融进了夜色里。 他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冬日寒冷,热茶入口顿时一股舒适的暖意。 在热茶的余香里,封岌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小孩子家家。 她说见了他,她纵衣衫整齐,也觉得好似无衣可蔽。 他见了她,何尝不是?素衫白裙将她过得严严实实,行动间风流款款,端洁如枝头雪。可他眼中总是浮现松垮宽袍从她身上落下的样子。月色隔着帐布,在她婀娜的娇身渡了一层如玉的光晕。 寒酥回去之后,梳洗换衣后便躺下。可惜辗转不能眠,反倒于帐中多了几道叹息。 纵使说的是实话,可她也有一点后悔刚刚那样说。 封岌于她而言,是一个冗长又晦暗的梦魇。她试着走出去,暂时还不行,仍旧困在其中,每每思及,辗转苦恼。 可她从未怪过封岌,甚至一直感激着他。 不管是从汪文康手下救下她,还是路上带着她,她都感激他。至于讨好和攀缠,他漠视到默认,也都是她的选择。 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是她的问题。她困扰,却不应该拿自己的困扰去叨扰他。 反正睡不着,寒酥干脆掀帐起身。她走到桌旁燃了灯,开始做针线活。 这是一件给姨母做的衣裳。姨母快过生辰了,她早先想着给姨母做件衣裳当小礼,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因为前几日忙着抄书赚钱已好几日没继续缝制。 “娘子您起了?”外面传来翠微打着哈欠的询问。 “没事,你睡你的。”寒酥道。 她带着妹妹被安置在姨母庭院的厢房,地方并不大,有一点举动,翠微她们都能听见。 针线穿插,她手腕一次次轻抬。在枯燥重复的动作下,寒酥焦烦的心绪慢慢平复。 再忍忍就是。封岌住在府中的日子不多,过了年他就走了。而等他回来,她应该已经不在赫延王府了。 日后不再相见,那些尴尬随着时间总会淡去。 灯光将寒酥纤细的身影映在窗上,交隔的窗棱又将她的影子切出了模糊的层次。 第二日一早,苏文瑶又过来跟寒酥学做点心。 “我来的时候瞧大娘子身边的红英过来了,是不是也想跟你学做点心?我记得她上次也说过一嘴。”苏文瑶问。 寒酥温声道:“大表姐听说咱们做糕点,她也想过来一起研究。不过学堂还有课,她说等下了课就过来。” 苏文瑶明白了,她笑着说:“清云快成亲了,这是想临出嫁前学一手,给未来夫君尝手艺呢!” “听说林家,是桩好姻缘。”寒酥柔声道。 苏文瑶点点头,主动跟寒酥介绍起林家的情况。与寒酥不同,她自小生活在京中,对京中情况自然了解。说完了林家,苏文瑶又主动给寒酥讲了不少京中事。 以前两个人很少走动,如今苏文瑶换了个思路——若寒酥真的和沈约呈成亲了,而她又和……成了,那她们之间的渊源还深着呢! 两个人一边做糕点,一边闲聊,倒也度日愉悦。 只是封清云一直都没有来。 “不是说下了课就过来?这都下午了。”苏文瑶在寒酥这里用了午膳,不知道第几次嘀咕。 寒酥也有点奇怪。封清云特意让侍女过来一趟,应当会来的。而府中学堂的课很少,一天最多一个时辰,甚至有时候点个卯就走了。 暮霭洇染时,封清云才过来。封朗月跟在后面。 封清云一脸疲惫,封朗月嘴巴撅得老高。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寒酥赶忙将人请进来。两个人没什么坐相地坐下。寒酥问:“怎么累成这样,还做糕点吗?” 封清云摇头。封朗月抱怨:“哪有力气学,只能吃现成的。” 寒酥让翠微将今天刚做好的糕点端上来。两个人着实累着了,拿着糕点往嘴里塞,吃相也算不得好看。 一块糕点下肚,封清云这才感觉有了点力气。她朝寒酥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以后每日要上课四个时辰!” 寒酥眼珠转移,看向封清云伸出的三根手指头。 封清云后知后觉,又伸出一根手指头。 封朗月苦着脸:“姐姐快出嫁了,只剩我们在家里受苦!” “怎么一下子加这么多课程?”寒酥诧异问。 “不知道啊。”封朗月又拿了块梅花酥吃。她一边吃一边吐字不清地说:“加了好些品德课。天!我们又不是刚启蒙,上什么品德课啊!” 寒酥接过翠微手里的茶壶,亲自给封清云和封朗月倒杯果茶。她随口问:“府里又请了哪位夫子?” 封清云和封朗月不约而同停下吃点心。 “夫子还没请,你猜猜是谁给我们上课?” 寒酥摇头,这让她如何猜?她又不认识夫子们。 “二叔!二叔给我们上的品行课!”封朗月说着说着快哭出来。 寒酥愣住。怪不得姐妹两个变成这样。她想象了一下封岌冷着脸讲课的情景…… 是有一点可怕。 不止一点。 一旁的苏文瑶目光闪了闪。早知道今日是赫延王在学堂讲课,她就过去旁听了!还学做什么糕点!赫延王整日不出衔山阁,她连巧遇都没有机会。苏文瑶一下子觉得自己失去一个天大的机遇。 封清云将一整杯暖和的果茶喝完,感觉身上的乏劲儿缓去了不少,她才道:“锦茵一会儿能过来。” 微顿,她再补充一句:“我猜的。” 封清云话音刚落,蒲英匆匆过来禀话——“二娘子过来了。” 寒酥眉心轻蹙,心里莫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待封锦茵过来,寒酥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站起身请她入座。可封锦茵并不坐。 “我是给表姐赔不是的。”封锦茵硬着脖子,“搬弄口舌是错,口出污言是错。不敬长辈不友姊妹是错,斤斤计较待客不周更是错。还请表姐海涵不跟我计较。” 苏文瑶有些惊讶。封清云和封朗月却并不意外。 寒酥微怔,赶忙去拉封锦茵过来坐。她柔声说:“姐妹之间哪里小矛盾常有,哪里用得上这样。” 她赶忙给封锦茵拿来梅花酥和果茶。 一句话“我不要”还没说出口,封锦茵忍下转身就走的冲动,她坐下来闷头吃梅花酥,一口气吃完一块梅花酥,又一口饮尽果茶,然后“蹭”的一声站起身,她刚想扭头走,想到了什么,再说“味道很好多谢表姐招待”,然后才闷头离去。 寒酥跟在后面送了一小段,看着封锦茵离去的背影,她轻蹙的眉心许久也未舒展开。 封锦茵回到房中,扑到床上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三夫人从外面进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别哭了,别哭了……” 又忍不住问:“你二叔说你了?” 只是听见“二叔”两个字,封锦茵耸了耸肩,哭声立刻一噎。 三夫人将人拉起身,看她哭花了脸,立刻从侍女手里接过浸了温水的帕子给她擦脸。 封岌可没说她,除了她进门时随意一瞥,再也没看她一眼。不过她上课去迟了,封岌让她站着听了一节品德课。 一个多时辰的课上,他一句也未提及她。可封锦茵听着,却好像每一句都在说她。似乎自己就是二叔口中说的烂泥,活该人人厌弃,一脚踩进污塘。 “你二叔是严厉了些。”三夫人宽慰。 “二叔很好的。”封锦茵吸了吸鼻子,“他说有一些湘海的珍珠要给我们玩呢。” 三夫人一下子笑了。笑过之后,她心里五味杂陈。 ——若三爷不是那个什么也不管的性子,在必要时稍微拿出些严父的姿态给孩子讲讲道理,兴许封锦茵性子也不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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