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微仰头,望着纷纷飘落的雪,沉静地说:“在很多人眼中,女子这一辈子要选一个能够护得住她的人,被庇护被宠爱就是幸福的一生。可是,翠微,我真的很厌恶‘护得住她’这个说法。” “人本可以自保,自保才能永远挺胸昂首。一段感情应该让两个人并肩向前,变成更好的模样。而不是永远由一方保护宠爱另一方。” “正视承认身份地位的差距,不是自卑。相反,站在低处的人不承认这种差距,才是自卑。” “若留在京城,纵我不愿也必然要仗着他的身份压流言,永远甩不开仰仗和攀附。我只想要自食其力的平淡生活。” “如果想要平等地在一起,只能以站在山巅云端的人从高处走下来变成一个普通人的方式。那么,泥太贪心,云太可惜。” “云若真的在泥心里,泥绝不忍云不再是云。绝不忍他的牺牲。” “怀念一个人也很好。” 翠微手足无措起来:“别哭,您别哭啊!是我多嘴,我不该问东问西……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 寒酥迎着飘雪,遥望着北方。 人这一生很长,人生之中又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男女之情也不过是各种情感中之一。寒酥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与家人团聚,有共经生死的友人,还有事情可以做,可以将学的东西教给小镇上的稚童。 而他, 他也当永远站在云端被万人敬仰跪拜,享万世的荣华富贵。分别或许会让他难过一阵子,可是他是无所无能无坚不摧的赫延王,他以后会忘记她,继续走他的云桥朝路。 没有走到白首的感情,存在过也很好。 落雪大了些,天地间逐渐染白,细碎的雪慢慢沉甸甸压在寒酥的肩头。风声呜咽着,卷起寒酥红色的裙摆。 她偏过脸去,簌簌坠落的眼泪,混在风雪中。 埠昌城。 东方宰浮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中,双腿交叠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他脸色阴沉,让属下胆战心惊。 大概在三年前,他就知道北齐会一败涂地。如今他已不想着打胜仗,他只想漂亮地赢封岌一次。他要嚣张地笑看赫延王被他气得跳脚。 可是河彰城的计划泡汤了,而如今赫延王每到一座城池就要掘地三尺寻找他。 东方宰浮皱眉,厌烦地敲了敲桌面。 军帐外呼啸的风吹得他心里加更厌烦。他将搭在桌子上的脚放下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茶水入口发现是凉的,他立刻吐出来,且摔了手中的茶杯,继而咒骂了两句。 他站起身来,在军帐中渡着步子,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做。他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马上就要打到都城了。他一定会到都城……” 长舟大步朝云帆走去,叮嘱:“子林奉命回京,我接手了他的事情,日后不在将军身边。你在将军身边要多注意些。” “放心。”云帆说,“我觉得就是你多心了,将军没什么值得格外注意的。将军还是那个将军嘛。” 长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自己的军帐。 叶南抱着胳膊立在他的军帐外,在等着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肩上积了一小堆雪。 长舟看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往里走。 叶南跟进去,问:“喂,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无事。” 叶南盯着长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压着火气说:“你心里不是滋味儿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原本封岌是派他回京做事,是他坚持要留在战场上,让肖子林回京。 “我本来就是武将。”长舟坐下来,擦拭腰刀上沾染的雪。 叶南急急向前迈出一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长舟,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可将军都没有责怪你,将军都已经从夫人的死中走了出来,你又何必见北齐人就冲?不死在战场上不能赎罪了是不是?” “我要睡了。” “你……”叶南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出去。 长舟将刀柄擦了一遍又一遍,正如这几个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想——当时路口,若他与夫人交换前往的方向该多好。 一念之差,悔之终生。 云帆端着热茶钻进封岌的军帐中,将茶水送到他书案上。退出去之前,云帆再次悄悄打量着正处理军务的封岌。 他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来将军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消瘦了些而已。而消瘦也是行军打仗的必然。这段时日,将军从未提过夫人,也从不见他悲伤,明明已经从夫人的死中走了出来。 云帆实在不懂,为什么只有长舟坚持让他格外注意将军的一举一动。 封岌从军帐中走出来。 云帆回过身,赶忙询问:“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封岌摆了摆手,让云帆自去。 他微眯了眼,望着今冬的第一场雪。 “酥,点心也。” “不是这个意思。取自枝头雪,是雪的意思。” 封岌一阵恍惚,他抬手,接了一片雪。 雪花落在他疤痕扭曲的掌心,慢慢消融。 这一场雪直到半夜才停,第二日封岌率领大军继续前行。占了埠昌城,再往前直到北齐都城之前的几座城池毫无抵抗之力,更有不战而降。 泗家城是唯一抵抗之地。 长河纵马急奔穿过士兵,到封岌面前,道:“禀!发现东方宰浮的行踪,已被长舟率众围堵!” 封岌沉声下令:“放他走。” 长河愣了一下。 封岌补充:“不要被他觉察。” 长河完全探不透封岌这是何意,他也不敢多问,立刻转身纵马狂奔去传话。 封岌眸色沉沉地望着前方。 离了这泗家城,就到了北齐的都城。远处山峦之后,已隐约可见北齐都城的轮廓。 要结束了。 终于要结束了。 略作休整,五日后,封岌率领浩浩汤汤的大军继续向北,直奔北齐的都城。 士气高涨,未战而欢呼。 所有人都知道历史将改写,几百年间时不时向中原欺压的北齐将俯首称臣。不,是再也不复存在! 捷报连连后传,大荆朝堂与乡野算着日子,算出这一日终于要到了。他们开始盼着最后的捷报。 穆然的皇宫中,圣上站在高处,瞭望着北方。这一日终于到了,他自语道:“应当快到宿州了……” 得知他身世时的欣喜,还有过往与他为数不多的相处,潮水般袭来。 圣上闭上眼睛。 他不能让封岌活着回来。 事关皇家脸面。有些事,只能永远成为秘密。 封岌率兵逼至北齐都城时,眼前这座皇城之中哭嚎不断,城中人四处逃窜。往日嚣张的士兵早已弃城而逃。 封岌下了马,踏着北齐铺着虎皮的高阶,一步步往上走。他站在雄狮浮雕的玉台之上振袍转身。 高台之下无数将士举刀高呼。 喝声震天。 从此再无北齐,脚下的土地自从纳入大荆的版图。 长灯快步赶来:“禀将军,东方宰浮带着北齐皇帝朝北逃去!” “追。”封岌翻身上马,朝北疾奔。 封岌的马,无人能追得上。 长舟突然推开面前兴高采烈的云帆,纵马去追。叶南抬手下令跟随封岌去追北齐皇室。 北齐地势崎岖,纵使都城也不例外。 封岌纵马当先,追至悬崖。 北齐皇帝跌坐在悬崖边,瑟瑟发抖,不断求饶。 封岌下马,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当他走到悬崖边,利箭刺破风声朝他而去。封岌突然转过身,任由那支箭刺中胸膛。 在追来的万千士兵目睹下,封岌张开双臂,朝着身后的悬崖仰去。 疆场是一代将帅最好的归宿。这,应当也算。 封岌望向东方宰浮躲藏的方向,唇角扯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纵横疆场十七年,他收获良多也失去不少。 今日夙愿了,一切结束。
第110章 才刚十二月初,反正也是农闲时,小镇上的人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之事。 原先寒正卿和寒酥给小镇上的孩童上课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旷之地。后来小镇上的人收拾出来一个能够遮风避雪的茅草屋。 那些孩子们也按照年纪分开上课,寒正卿和寒酥分别给他们上课。只是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两位老师身体都很不好,尤其天寒的时候,上课会不得不取消。 今日只有寒酥自己来上课,下了课,刚走出茅草屋,寒风迎面吹来,她立刻偏过脸去不停地咳嗽着。 自从上次受伤,这已经四个多月了,她仍旧十分体弱,时不时会发烧。 寒酥缓了一会儿才继续回家。 路上遇见一些人围在一起,其中有人尖叫着。寒酥好奇地走过去,小镇上的人见了她,稍微让出些地方。 一个妇人提醒:“小秦老师别再往里凑了,小心这疯子伤了你。” 寒酥好奇地望过去。那是一个发疯的瘸子,不停地尖叫着,只是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些什么。 他的家人正在抓他、压他。 他母亲红着眼睛给周围的人道歉:“对不住了,是我没锁住他。” 寒酥看着这一幕,忽觉似曾相识。 她问:“他以前当过兵吗?” “咦,小秦老师怎么知道?他叫赵铁生,以前是当过兵,在前面伤了腿,回来就这么疯疯癫癫了。” “赵铁生!军法第三条第十二项。”寒酥朝他大声喊,“不可惊扰百姓!” 周围的人好奇地望向寒酥,寒酥却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她忍着哽咽,继续提声喊:“你做得很好。帮他们活下去,帮他们完成未完成之事。牺牲的将士令人敬佩,侥幸活下来的人亦是。” 拼命挣扎的赵铁生挣扎的动作慢下来,他歪着头,混沌的眸子朝寒酥的方向望过去。 寒酥却已经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人群。终究是不喜当众落泪的狼狈模样,寒酥一边擦去眼泪,一边快步离去。 她始终不愿意去深想——她的死,封岌会不会难过。 他见过了那么多身边人的战死,应当早就不在意生死了对不对? 她不敢去深想。 她怕,她怕他难过。 世间事,总是难两全。 等寒酥到了家,已经面色红润看不出异常。 寒正卿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被寒风吹着的枯枝条走神。寒酥唤了他两声,他才听见。 “回来了。”寒正卿对寒酥笑笑,让她坐。 “父亲想什么想得走神了?”寒酥问。 寒正卿道:“你妹妹。你说我应不应该接她来我们身边?” 寒酥蹙眉。边地小镇的生活远不敌京中舒适,可她也知道若让妹妹选择,妹妹一定会想和家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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