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笙一定很想和父亲团聚。只是不知道她的眼睛怎么样了。”寒酥有些犯难,“而且我很担心我的死讯传到京城,她知道了会很难过。” 寒正卿点头,道:“这正是我担心的。” “父亲,我不回京。”寒酥立刻说,语气坚决。 寒正卿点头:“这些年官场沉浮,如今确实喜欢小镇上教书的平淡生活,也不愿意再惹繁华。” 寒酥垂眸想了一会儿,说:“父亲,你先回京去接笙笙。也可以在京中陪伴笙笙两年,待她眼睛痊愈了,再带着她离开京城。” “你……”寒正卿犯难。 寒酥微笑着说:“父亲,不要为我担心。我现在可以保护好自己。小镇上的孩子们我也可以教。而且,我也不想姨母为我担心。瞒着别人,也不能瞒着姨母。只是望父亲带话给姨母,不要让旁人知晓我还活着。” 寒正卿目光复杂地望着大女儿,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寒酥瞧着父亲神色。她总觉得父亲答应得很爽快,这是纵着她,还是知道些什么? “那我过了年就走?” 寒酥略迟疑,道:“若父亲身体吃得消,早日见到笙笙让她知道我们都还活着,更好些。” 寒正卿点点头,再次用担忧的目光望向寒酥,他叹息:“这让我怎么放心你?” “父亲。”寒酥微笑着去握父亲的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寒酥经历过太多,胆子大了,心肠与手段都狠得起来,再也不是初失父亲时的飘零少女了。 “好。那我明日就启程。你万要照顾好自己。”寒正卿皱眉叮嘱。他只恨不能一分为二,一个守着大女儿,一个去寻小女儿。 寒正卿望了一眼西沉的落日,站起身来,道:“你在家里等着,父亲出去一趟。” 寒酥迟疑了一下,问:“要去买鸡吗?” “是。既然明日就走,今晚给我大囡囡露一手,做一桌好菜!” 寒酥微笑着望着父亲蹒跚的背影。 她并不想怀疑父亲,可是这段日子父亲可疑之处实在太多。 父亲说是他救她和翠微回来,可是她记得自己昏迷前听见了驼铃声。 她没有详细与父亲说自己的事情,父亲默契地没怎么过问,可是寒酥总隐隐觉得父亲知道很多事。 还有,父亲哪来的钱总是给她炖鸡汤、补药? 明日父亲就要走,寒酥知道自己不能再假装不怀疑。她跟踪了父亲。 寒正卿朝着小镇西边去,进了最西边的一处宅子。一个穿着虎皮袄的女人正在院子里晒衣服,见他来了,也没说什么,领人进屋。 寒酥打量着小院,一眼瞧见院中养着几匹骆驼。一阵风吹来,响起的驼铃是熟悉的声音。 寒正卿刚进去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 女人去开门,问:“你找谁?” 寒酥微微偏过脸,视线越过女人,朝里望去。她看见了父亲,视线只在父亲的身上停留了一息,又越过他,望着父亲对面的人。 “三郎……” 沈约呈呆怔了片刻,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转过身去。 寒正卿诧异地回头,继而叹了口气,说:“你们也该谈一谈。” 寒正卿和那个穿着虎皮袄的女人都出去了,屋里只有寒酥与沈约呈。 寒酥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沈约呈重逢,她视线扫过沈约呈,他褪下华贵的衣袍,一身粗布素衣,完全没了读书人的影子。 “怎么……”寒酥迟疑着开口,“你不该缺考的……” 那是他的前程。他放弃了自己的前程。 沈约呈转过脸来,对寒酥灿烂笑着:“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原先在京城,身份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我也总想着不能给父亲丢脸。” “如今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挺好的。嗯,挺好的……” 寒酥想起那些堆了半间屋子的礼物,想起他写满她的册子。如今再见沈约呈,寒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愧疚又或者惋惜? 好半晌,她才说:“是你救了我。” 沈约呈语气随意:“机缘巧合罢了。你可千万别谢我。” 他不再唤她表姐,也没了旁的称呼。 “明日我就要往南边去了,去做生意!以前只知道读书,现在才知道做生意赚钱那么有意思!”沈约呈笑起来,漆亮的眸子仍是寒酥熟悉的灿烂与真挚。 寒酥垂着身侧的手轻攥。她忍不住去想,若没有她的存在,很多事情要更好些。 沈约呈小心翼翼去看寒酥的表情,他又怕寒酥发觉他的目光,他很快转过头,望着桌上的茶器,说:“原先困在京中那么大点的地方,心胸也变得狭窄许多。等你见了我父亲,万望替我带话,就说父亲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永世不忘。不能侍奉在他身边,实在不孝。” 寒酥问:“你不回去了吗?” “也不一定?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只觉得外面的天地哪里都快活。以后谁知道呢。兴许玩够了会回去?”沈约呈冲寒酥笑笑。 回去?他怎么回去?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喊自己的心上人母亲。 寒酥轻轻摇头:“三郎若在外面玩够了,还是最好回家去。家里人都记挂着你。而且有些话,恐我也不能帮你带。” 沈约呈笑笑,语气随意地说:“再说吧。” 他再慢慢抬眼去看寒酥的神情,他用轻松的语气笑着说:“你刚刚见到秀秀了。我们快成亲了。” 他弯着眼睛,眉眼间浮现不好意思的笑容。 寒酥惊讶地看向他。 “真的。”沈约呈亮着眼眸,“她和京中的姑娘不一样,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 寒酥沉默着,好半晌才说:“祝福你们。你也该带她回家去,家里人也会替你高兴。” 沈约呈眼中浮现几分羞赧:“她那性子不适合京中的规矩,我跟着她走!” 寒酥蹙起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开,她问:“可有给家里写信报平安。” 沈约呈点了下头:“会写的。” “那……我回家去了。” “好啊。”沈约呈再点头,“我不送你了,还要收拾明日启程的行囊。” 寒酥再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表姐!”沈约呈终究是没忍住朝前迈出一步,可是当寒酥回过头来时,他心中又生出后悔,后悔叫住她。 他扯起唇角,尽量摆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寒酥,温声道:“也祝表姐与心上人白头偕老。” 寒酥对他笑,轻轻地点头。 沈约呈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日。他赶忙转过头去,忙碌着收拾东西,不再看寒酥。 关门声让沈约呈的动作停下来,他站在那里愣神,一动也不动。 秀秀推门进来,笑话他:“你该不会又哭鼻子了吧?” 沈约呈有些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嫂子看我笑话了。” 秀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放宽心,跟着我和你干哥做生意去,挣钱才是紧要事!” “嗯,跟着你俩。”沈约呈点点头。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跑出屋子,站在庭院里的长凳上,伸长了脖子望向寒酥早已走远的背影。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吧。 第二日,寒酥送父亲离开了小镇。回家后,她让翠微悄悄去沈约呈住的地方瞧瞧,果然人去楼空,沈约呈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寒酥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只愿沈约呈在外面游历两年后,能回家去。他们父子应当团聚,不应该因为她而如此。 寒酥偏过脸来,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去。 不上课的时候,她总是望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天色黑下来,外面的景色已经看不见了,她仍旧浑然不觉。 翠微站在门口,无奈地摇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寒酥每日都如此。上课、发呆,还有喝不完的药。 这一日,她下了课往家走,路上见小镇上的人喜喜洋洋地说起战事。 “李强子不是去打听了?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快了,也该回来了!” 寒酥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李强子这个人,是她一个学生的父亲。 “来了来了!” 人群一下子围上去,七嘴八舌问着最后的战事,等着听最后的捷报。 “赢了是不是?赫延王干掉北齐的老窝了对不对?” “你说话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输了?不可能啊……赫延王不会输的吧……” 李强子被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听了一大堆询问后,终于缓了些喘。 “赢了!以后没有北齐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立刻一片欢呼。 “但是……”李强子接下来的话被欢呼声隐藏,谁也没听清。他急得不行:“你们听我说啊……” 周围欢呼的人好一阵子才发觉他的不寻常,终于安静下来。 长得虎背熊腰的男人突然吸了吸鼻子,周围的人一下子懵住。 “赫延王没了……”李强子红着眼睛,“追捕北齐皇帝的时候被射杀了……” 翠微睁大了眼睛,迅速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静静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 前一刻还因为胜仗而沸腾的人群,被劈头盖脸地浇了凉水,他们重新七嘴八舌地审问李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强子只好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人群里突然有人呜咽了一声,紧接着是更多的啜涕声。人群聚集的地方旁边有一棵老树,上面刚挂了个鲜红的灯笼。有人抹一把脸上的泪,立刻跑过去将红灯笼摘下来。 “怎么会这样……” “将军操劳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享福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杀千刀的北齐蛮子!” 人群愤恨地咒骂、哽咽地惋惜。 当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寒酥轻声问:“你刚刚说,谁死了?” 人群回头望向寒酥。 片刻后,有一个半大小子,哑着变声期的嗓子哭着嚎叫:“老师,赫延王死了——” 半刻钟之后,寒酥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回家,步履缓慢,腰背挺直。 寒酥一个人坐在屋内窗下,将翠微阻在外面。 她摊开手心,一枚艳丽的红玛瑙耳坠静静躺在她手心。另一只在烽火台遗失了,只剩这一只。 冬日的寒风夹杂着枝杈上的积雪从窗口吹进,凉气袭来,病躯难扛,寒酥打了个哆嗦,胸腹间一阵阵难受,她在寒风中忍不住地咳。 她笔直的脊背弯下来,小臂压在桌上支撑着,不停地咳,断断续续地咳到最后,斑斑血迹落在桌上、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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