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坐在上首的明晃龙椅之上。两侧座位,封岌居其左,太子居其右。然后是其他几位皇子,和皇亲国戚。 至于皇后则和宫妃坐在旁边的另一张宴桌之上。皇后瞥一眼身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汪皇贵妃,压下眼里的厌恶。汪皇贵妃早有封号,只是皇后极其憎恶她,以前唤她汪才人、汪贵人、汪婕妤、汪妃……现在倒是不用唤她封号了,连汪姓也不需要,人家被称皇贵妃了! 皇后再望一眼满桌的佳丽,心里更堵。 ——当年她一见钟情非君不嫁的璞玉皇子,如今成了普通的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人。 宫婢鱼贯而入,为每张宴桌送上精致佳肴与美酒。早已排练了许多次的节目按照秩序一个个登台表演。 上首帝王笑谈,尝着佳肴佳酿,又有歌舞可赏,整个鸾阙园一片欣然。 乔公公细着嗓子禀话:“接下里的节目可是咱们昭礼县主亲自献上。” 乔公公颇有深意地望向封岌。 一身华服的昭礼县主并未登上刚刚舞姬们起舞的圆台,而是坐在另一侧的雅亭里。浅红的轻纱幔帐垂落相遮,映出她纤细婀娜的身影。 她将手压在古琴上,一道很轻的嗡音从她指下滑出。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纤指轻抬,于琴弦间拨转。前音之后,她清丽的嗓音从雅亭里传出。 她好像没有太多的唱功技巧,又好像唱功太优,让人听不出技巧。整个鸾阙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静静聆听。 曲子明快,唱词也轻松。由她清丽的少女嗓音唱出,一时间一幅鸟语花香的山间漫漫景象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曲终了,鸾阙园的众人还久久沉浸在那一片桃蹊柳陌的生机盎然里。 昭礼县主起身,朝着封岌的座位福了福身。 “昭礼幼时生活于边地,时常听父母询问北齐人到了哪里,他们也经常紧张地派人时刻警备。父母也从不准我出门,我的天地只有方方正正的庭院。后来北齐人被驱离,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我才能出门,原来外面的山河那样壮丽,野花比精心饲养的名卉还要芬芳。一曲《四时景》献给将军。” 封岌笑笑,随口道:“曲子不错。县主有心。” 又陆续有人附和昭礼县主的话,表达对封岌的崇敬。封岌并不谦虚,对所有的恩谢,尽数全收。 太子忽然笑着打趣:“昭礼确实有心,知道封将军最近喜欢谁的词曲。” 昭礼大大方方地回话:“献给将军的曲目,自然要精心挑选,才能表达谢意。” 二皇子不通音律。他好奇问:“什么曲子?将军又喜欢谁的词?” 自然不需要封岌开口解释,太子也无需多言。自有文臣向他解释这首《四时景》是谁写的词曲。 “说起来这词写得确实不错。之前随封将军去吟艺楼时,听过那位词人写过的几首词,皆有飘零悲怆之意。没想到他还写过这样一首轻快明丽之词。不错。”太子道。 “哦?也是那个人写的?”封岌状若随意地随口一说,好像并不知晓。 可他的视线却越过众人,远远望了寒酥一眼。他自然知道这首《四时景》是她写的。 这首《四时景》是她写过的所有词中,唯一一首明快之作,所以才会被昭礼县主选中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献唱。 封岌轻转着手中小巧的茶盏。他知道这首词,写的是她的家乡。 寒酥坐在席间,偶能听见周围的人谈论昭礼县主献唱的那首《四时景》,她们在夸昭礼县主的嗓音真好听,也会夸那首歌谣词曲皆佳。 若是往常,寒酥听见夸赞,心中必然欢喜。只是此时她心里被其他事情牵绊。 “午宴后到丹霄殿来找我。”五皇子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她耳畔。她对于五皇子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只粗略听说过是个好色又无能之人。这里是皇宫,皇子召见,她无法不去。 午宴将尽,上首的皇家人也都离席而去。封岌亦起身离席。晚上还有更热闹的宴席,他们或去他处小聚,或于雅室午休。 寒酥望着五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朝她走过来,心中不由一沉。 可是长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小太监身前几步先走到寒酥面前:“表姑娘,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被捷足先登的小太监一愣,驻足。 宴桌周围之众探究的目光望过来。 程家大夫人的目光几经变换,程望舒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之感。 寒酥起身,在宴桌间众人打量的目光下,随长舟往丹霄殿去。 丹霄殿正是皇家人午休之地,封岌这个外人也被安置在那里午憩。 几位皇子于丹霄殿院中详谈,远远看见寒酥穿过抄手游廊,走进封岌的房间。 五皇子一愣,继而皱眉。 寒酥迈进房中,长舟在她身后关了房门,守在门外。 屋内温暖如春,封岌褪下外衣,宽松玄色中衣裹着他宽阔的胸膛。他立在窗下高足桌旁,正掀开博山炉的盖子,拿着镊子弄断里面的香料。 屋内太香,他不喜。 他未抬头,随口问:“怎么招惹了五皇子?” 寒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只是心里有猜测而已,猜测之事怎敢轻易宣之于口。 香料已熄,封岌将盖子置回,这才抬眼望向立在门口的寒酥。他问:“寒酥,需要我帮忙吗?” 寒酥望过来的目光似有略湿的雾气,可她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封岌循序渐诱:“只要你一句话。只要我一句话。” 寒酥清明的眸中浮现几不可见的犹豫。她檀口微张,最终又轻轻抿了唇,将目光也移开。 封岌笑了。 真倔。 “过来帮我换药。”他说,“当程雪意的谢礼。” 寒酥微怔,这次很快朝他走过去。她走到封岌面前,垂着眸,帮他解衣,中衣被褪下来,露出他结实健硕又遍布新旧伤疤的胸膛。 寒酥解开封岌腰间的纱布,略弯腰,手臂绕过他腰身扯纱布,几乎环抱着他。纱布绕过他后腰时,突然从她手中滑落,寒酥下意识伸手去探,本就近的距离更拉近,她撞上他胸膛,唇角擦过一抹微凸。寒酥微怔,霎时向后退。 她唇微抿,靥微红。 封岌轻咳了一声。
第25章 封岌轻咳了一声,打破尴尬:“药在左侧的抽屉里。” 寒酥回过神来,立刻转身去拿药。她脚步几不可见地匆乱了一下,又在封岌看不见的时候,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压了压唇角。唇上烧红,她轻咬了一下。 拿到药匣,寒酥轻轻舒出一口气。再转过身时,又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容端淑地朝封岌迈去。 她于封岌身前垂首低眉,木条上刮了药膏,小心翼翼涂抹在他腰侧的伤处。 只是她再也不敢抬眸去看他的胸膛。 寒酥又拿来纱布一圈一圈绕过封岌的腰身,将他的伤处仔细包裹。她动作仔细小心,虽然极近的距离,却再也没有碰到封岌身体。 “好了。”寒酥向后退了两步。 封岌瞥了一眼,道:“衣服。” 寒酥没动,半垂着眼睛不去直视他裸着的健硕胸膛,说:“将军自己穿吧。” 封岌沉默了一息,才自己拿了衣服披上。他一边拢着衣襟,一边朝窗下的藤椅走去。他高大的身形坐于藤椅,衣带也系好,道:“开门,然后拿一卷兵书过来读。” 寒酥有点意外地望了一眼,又转瞬了然。 片刻的迟疑之后,她依言走到门口推开房门,然后折回封岌身侧,拾起他身边桌上的兵书,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她清冷的声线似乎总是笼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遥不可及中又勾着丝丝缕缕的惑意。 书上文字了了,却慢慢在寒酥眼前浮现壮阔苍凉的疆场。而那个久经沙场的人,此时正坐在她身边,阖目听着她诵读。 房门开着,时不时有宫人经过。寒酥眼角的余光瞥到明黄的衣角,知道不知是哪几位皇子经过。到后来外面安静下来,没了人声。 “可以了。”封岌道,“出去玩吧。” 寒酥将兵书放下,却并没有走。 封岌睁开眼睛,带着几分放松下来的适意。他望向寒酥,笑问:“改主意了?” 其实哪里需要她主动求到他面前?她什么也不说,他也总会帮他摆平一切。他也只是希望她遇到苦难能来找他。 寒酥认真道:“我希望将军不要管这件事。” 封岌收了笑,盯着寒酥的眼睛:“你确定?” 寒酥点头。 半晌,封岌收回目光,重新闭目养神不再言。微怒之余,他倒想看看她要逞强到什么时候。 寒酥对着封岌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 当寒酥迈过门槛时,封岌终于睁开眼,望向她单薄却笔直的身影。封岌皱眉,头一次犯难有猜不透之事。他猜不透寒酥想如何自救。 寒酥离去没多久,云帆禀告晏世子到了。 晏景予一进来,就笑嘻嘻地说:“嘉屹兄,你可真受欢迎。今儿个多少漂亮小娘子们眼睛掉在你身上。要不是因为你不能成亲,那群妞还不知道要孟浪成什么样子!” 他这话说得轻浮,实则晏景予今年二十有七,却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 无他,当年追随封岌立誓的人当中也有他一个。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受封岌影响一同立誓不灭北齐不成家的人中,有不少人没忍住偷偷成了亲。可也同样有很多人,至今未成家。晏景予就是其中之一。 晏景予在封岌身边坐下,好奇问:“看着这么多小娘子对你青睐有加,嘉屹兄可后悔过当时立的誓?” 封岌将寒酥刚刚读过的那卷兵书合上,整齐收放。 彼时年少轻狂,整个小镇尸骨累累血味浓臭,家人亦惨死多位。他怒发冲冠洒血立誓。亦凭着当年一腔赤血,单枪匹马走到今日威赫。 到了今日,当年血誓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的一言一行皆影响颇广。 “世子又不是武将。想成家就成家,少做无谓的牺牲。”封岌道。 ——人都快要憋成流氓了。 晏景予笑笑,没接这话,而是问:“听说你受伤了?” 封岌语气随意:“我这边若一直固若金汤,谁也不放心。” 晏景予听他这话的意思,怎么好像故意受伤的?他迟疑了一下,再次提醒:“嘉屹兄,别嫌我啰嗦。你得为以后多考虑。” 封岌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都看得出来封岌功高盖主,这绝非善事。只是大荆比之北齐,当年国土不足其十之一二,更别提军力。敌军围京都,大荆已半只脚踏进亡国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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