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琵琶声中,封岌好像看见了那一日在鸾阙园时的寒酥——周围珠围翠绕,唯她清雅而立抬眸与枝头雪互赏。 一曲终了,封岌仍旧不动不言。 沅娘却略皱眉,觉得有个音似乎可以改得更好。她重新弹唱一回,又做了小修。 这第二遍聆听,却让封岌听出了别的意思。 她的词不仅凄清孤傲,似乎还藏着一股决然。 封岌皱眉。 她要干什么? 晌午,封岌才离开吟艺楼。 云帆和长舟跟在他身后,云帆嘀咕:“这不是回府的路啊,将军要去哪?” 长舟提点:“清丽苑。” 云帆“咦”了一声,问:“将军什么时候说的?” 长舟瞥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真傻。 清丽苑沿江。封岌在清丽苑的一间雅间里,临窗望江。唱曲从别的雅间传进来,他这里却是一片安静。 他的为人,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不管不顾。何况是寒酥。他不可能置她于不顾,多少还是对她有亏。 可他也确实不理解她的执拗,争执过后,他气愤之余也想看看她还要倔到什么时候,难道真的要来赴约,然后去当五皇子三十余个小妾中的一个? 后来隔壁慢慢热闹起来——那是五皇子定好的雅间,他已经到了。 此时,寒酥正在家中写词。 写文作词这种事,灵感总是突然而至的。 她伤口简单止了血,并没有再上药。写词的专心致志,让她连疼痛也暂时忽略了。 一首词写完,寒酥身心舒畅。她从思绪里抽神,才听见小声的啜涕。她转过头,就看见翠微一张哭花了的脸。 “翠微?” 翠微发着呆,没有听见。 寒酥又唤了一声,翠微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抹脸上的眼泪——娘子都没哭呢,她哭什么。 寒酥对她笑笑:“想什么呢?” 翠微闷声:“想娘子昨天讲的故事。” 寒酥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故事让翠微琢磨了这么久,她沉默了一息,才道:“这世间最平等的关系应当是爱人之间。” 她说:“若一尊一卑一贵一贱,不是说尊者低下头颅说句不介意不嫌弃,卑者就会感动心动。” 寒酥望一眼桌上刚写好的词,起身拿了帷帽,道:“走吧,该去清丽苑了。” 自父亲去后,寒酥第一次这样轻松。 寒酥带着翠微刚出赫延王府就看见了程元颂。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见寒酥出现,立刻迎上去。 “别去,我帮你去解释。或者我陪你去。”程元颂开口,声音微哑。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寒酥温声道。 她怎么解决?程元颂摇头,他不相信。 寒酥无声轻叹,略迟疑,抬起手,纤指轻抬帷帽的轻纱,露出自己的脸。 程元颂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他踉跄向后退,直接跌坐在地。愧疚浪潮般拍打而来,快将他淹没,呼吸困难。 寒酥看了翠微一眼,让翠微去扶程元颂。 “我、我……我对不起你……”程元颂动作僵硬地摇头,泪水盈眶。 寒酥松了手,让轻纱垂落,遮去她的脸。 她云淡风轻地说:“表哥不必太自责,我如此也不全是因为五皇子之事。” 程元颂摇头,他不相信这劝慰的话。泪水随着他摇头的动作沉甸甸掉落。 寒酥垂眸,低声:“父亲刚去时,遇到过几个不讲理要强纳我的人。” 对,是几个,不止汪文康。 “家里嬷嬷想了个法子,让我和一个侍卫假装成亲。”寒酥旧事重提有一点难过,“然后那个侍卫被活活打死了。” 这世间路有千万条,可她愿意选的只有两条。一是顺利嫁人为正妻,二是立女户。前者,她必须嫁一略有权势之人,哪怕没有真情哪怕非良人。后者,更是难于上青天。 如今这样很好。 一劳永逸。她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的觊觎,也不需要再担心嫁人之事,可以一生不嫁心无旁骛地写她的词了。 寒酥朝着程元颂福了福身别过,扶着翠微的手登上马车,去往清丽苑。 当寒酥的马车停在江边时,封岌一眼从窗牖望见。他皱眉看着寒酥下了马车,心里颇闷。她居然真的来了?她不需要来,她只要躲起来,后果他自然能帮她料理。 气闷之余,封岌视线在寒酥的帷帽上多停留了一息。 ——大荆女郎并不流行戴帷帽遮容。 封岌看着寒酥被五皇子的侍卫引路,一路领上清丽苑。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从他的房门经过,走进隔壁的雅间。 封岌握着茶盏的手微用力,瓷盏碎裂开。半刻钟已是他的极限。他起身,踢开房门,大步往外走。 他刚迈出房门,迎面遇见从隔壁出来的寒酥。两相撞了个正着,脚步同时硬生生停下。 寒酥平静地福了福身,端庄唤一声:“将军。” 封岌皱眉盯着她。意外她这么快从五皇子的雅间里出来。 “这就走了?”他问。 “是。”寒酥隔着轻纱深望了他一眼,再默然收回视线,抬步继续往前走。 寒酥突然被握住了手腕,封岌掌下用力,让寒酥一阵箍疼。 遮脸的帷帽,哭肿眼睛的丫鬟,似乎已经告诉了封岌答案。 他握住寒酥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人拉进他的雅间。他力气那样大,以至于松手时,寒酥踉跄着朝一侧跌去,身子伏在桌上,头上的帷帽也跌了。 寒酥一惊,下意识想要去捡帷帽。 指尖将要碰到帷帽,她又收了手,毅然转过脸,直视封岌,也让他看清她的脸。 一条长长的血痕贯穿她的右脸,故意不去处理伤口,伤处肿起来,可怖凄然。 她望过来的眼眸澄亮坚定,写着坚毅又执拗的千言万语。 封岌震撼在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封岌好像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他如今显赫,却也曾一无所有多次拼尽全力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后不需要将军费心了。”寒酥握着帷帽站起身,藏起眼里的情愫,狠心从封岌身边经过往外走。 封岌再次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拉过来禁在怀中,将吻落了下去。 寒酥瞬间睁大眼睛,用力将他推开:“将军知道在做什么吗?” 封岌用指腹抹去唇上的一点血。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旁的女郎是寒酥,许是温顺柔和依他恋他。封岌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他习惯了被仰仗,整个大荆都仰仗他。 寒酥让她心动与些微喜欢,可只如此,闯不进他固若金汤的冷硬心墙。 那些微好感终于横冲直撞一头撞在他心上,从此不再只是好感。 封岌逼近,捧起寒酥被毁的脸,鲜血沾染他温暖宽厚的掌心。 他低头,将重吻落下。 这世间的爱意,总有因而起。 窗牖外酝酿太久的暴雪,终于纷扬降落。
第29章 远处的笙箫从开着的窗扇,夹杂着风雪吹进来,吹动寒酥的衣襟紧贴着她的后脊。 她双手抵在封岌的胸膛,用力去推他。可她那点力气完全是无用功,她彻底被禁锢在封岌的怀里,整个人被逼在他与方桌之间。后臀抵着的方桌上,摆着的茶器因她的推却而一阵晃动,发出瓷器相撞特有的脆音。身前是他坚硬的胸膛,和强有力的臂膀。 他掌心压着她脸上的伤,又温暖又疼。 故意暂时不处理的伤口又流血了,血迹粘稠地牵绊着她的脸颊与他的掌心。 寒酥一阵挣扎之后,好似才发现封岌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目光相遇,这样近的距离,她望进他深如浩渊的眼底。他在想什么? 封岌想到了很久以前, 第一次见到寒酥的时候。 她被逼到绝境,半跪在那里,仍将妹妹护在身后。她面如雪色的苍白脸颊上沾满血迹,嘴边、手上、身上都是血,一双眼睛浮着染血的决然。 那些血或许有她的,但更多是别人的。 十几个人围在她周围,一个人倒在她面前,半死不活。她身上的血是面前那个男人的。封岌骑马行至时,已是这样的场景,他并不知道手无兵刃的她是怎么杀了那个人。 他纵容她的靠近,也许本就噙着一丝好奇,想知道她还能做到什么程度。然而她的温顺,快让他忘记了初见。 寒酥眼里的那一点湿润,让封岌放开了她。 她微微喘着,盯着他时的眉心一直轻拢。 是气愤,又或者疑惑。 封岌转过头,望向门口。长舟和云帆低着头当假人,翠微脸色发白尽是担忧。 “打水。”他吩咐。 长舟转身就走,很快端来一盆温水,并两条干净的巾帕。 封岌瞥了一眼自己掌中的血迹,将巾帕放进盆中浸透、再拧干。然后他朝寒酥走过去,抬起她的脸,用温湿的巾帕擦拭她脸上伤口周围的血渍。 寒酥紧紧抿着唇,心里一点也不愿意他这样瞧着她脸上的伤。可他偏偏目光灼灼地盯着。 她觑了一眼,从他深沉的眸底探不出情绪,干脆不理不管转过脸去。 封岌小心翼翼将寒酥伤口周围的血渍擦去,偶尔仍有细微血痕沿着长长的伤口向下淌去。 “回去记得上药处理伤口。”他说。 寒酥抿唇,不吭声不理会。 封岌将巾帕掷回水中时,问:“你孝期还有多久?” 寒酥仍旧不吭声不理会。 早就心疼得要死的翠微主动急急答话:“回将军的话,还有两年又五个月。” 封岌点了下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够了。” 他弯腰,将跌在地上的帷帽捡起来,亲自给寒酥戴上。 帷帽上的轻纱缓缓降落,隔绝在两个人之间的刹那,寒酥清丽的眼眶里迅速涌出一汪泪。 “回去先用我上次给你的药处理伤口,然后再让管事请太医给你调药。”封岌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一个狮首袖炉放进寒酥的手中,他宽大的手掌慢慢收拢,包着寒酥的手,让她的纤指握住温暖的手炉。丝丝暖意从小巧的袖炉传来,递过她的手心,慢慢游进她身体里。 他向后退了半步,又朝一侧迈去半步,给被逼至角落的她让出路来。 寒酥抬步往外走,脚步匆匆带着一点慌乱。 封岌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又听着她哒哒的下楼声。他转过身,走向窗口,双手撑在窗台上,高大的身形略俯,朝往望去。 窗外大雪纷飞,路上路人已少,偶有路人亦抱着双臂脚步急急地小跑。 “给她送伞。”封岌吩咐。 长舟应声。 封岌俯视着窗外寒雪肆虐的白茫茫天地,看着寒酥纤细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雪中。寒风吹拂着她,裙摆卷起贴着她的小腿,腿的笔直若隐若现。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7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