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殿奢华,季湛神情渐冷,先前的一丝怜悯荡然无存,语带嘲弄: “长公主久居中宫,自要惹人非议,早些归还自证清白,方显得殿下知礼守矩。” 前面的人身形一僵,讷讷回应,“督尉言之有理。” 有理是有理,就是没有人情味。 云翳带着他不做停留,径直往西间次殿去,皮笑肉不笑道: “其实长公主素日并不用这正殿,于礼不合,殿下又怎会不知。” 垂珠帘撂起,陆霓抬眸,眼神定在季湛脸上,一时难以移开。 今天刚说他藏头露尾,这会儿竟没戴面具。 那张俊美面容,如青山上傲立的孤梅,清冷与艳绝共存。 光鲜昳丽,漂亮的凤眼眸光滟滟,鼻尖那颗浅红小痣泛动风情,薄唇如裁。 偏生神情淡漠之至,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无情,令他整个人显得阴鸷恣睢,难以亲近。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美好少年长歪——更让人深感遗憾的呢。 陆霓暗自嗟叹。 她侧身半倚在窗下软榻上,盈盈腰窝勾勒一副慵懒闲散,像跟他熟络已久,不须拘礼,含笑一抬手,请他在矮案前就坐。 两边隔着足有小半间屋子,长公主言笑晏晏,“未能在正殿待客,还请督尉见谅,孝期餐食简陋,只有些清淡粥食,素点薄酒,聊表敬意。” 此间不似正殿富丽堂皇,布置得素静典雅,处处透着温馨。 她未着孝服,仍是一身素白长裙,一丝暗纹绣样也无,头挽低髻,颇有种小家碧玉的温润。 发间简洁的溜银白芍药珠钗,垂落一枚指甲盖儿大的浑圆珍珠,点缀鬓边,令她看起来柔和亲切。 这番待客殷勤,诚意满满。 不知不觉间,季湛在正殿时的轻鄙已全然不见,竟觉有种……辛劳整日归家时的温暖和放松。 这感觉太过陌生,让他心尖微颤,莫名想到将来与她成亲后,会否也是这般光景,自己都未察觉,竟隐隐生出期盼。 陆霓一手撑头,眼中笑意渐盛,知道这番布置不算白费功夫。 季湛此来未曾着甲,一袭玄色常服掩住精悍魁伟,身形颀长矫健,早已非当年的弱稚少年,举手投足间,彰显青年武将的沉稳干练。 只是,面对长公主时该有的恭敬礼仪一律欠奉,只当他就是受邀来用膳的,一撩衣摆,干脆利落坐在案前。 云翳在旁跪坐,执壶替他斟满面前酒盏。 烛光摇曳,案前之人郎艳独绝,云翳没忍住偷眼打量,深觉他家殿下眼光不赖,当年中了药神志不清,也没忘挑个养眼的。 季湛此时才看清这太监的长相,脸色倏忽一沉,眼中几乎迸出杀气。 她身边的内监,怎会长成这么副鬼样子?跟个妖精似的! 他心头腹诽,微微眯起眼,斜挑的眼角凌厉如刀。 “云总管……几岁净的身?”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截婉然如女子的颈部分明有喉结微突,季湛非常怀疑,这人没阉干净,想给他补一刀。 云翳满肚子恭维顿化泡影,气得磨牙,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两口。 “他入宫晚,十三岁才净身。” 陆霓也纳闷得紧,见云翳傻眼,只得代他回答。 “督尉是觉得他说起话来,不似寻常太监那么难听吧,本宫也是瞧中他这一点。” 显然,季湛并不认同,收回目光,神色复又冷如冰山,公事公办的态度说道: “不知长公主召见,有何吩咐?” 陆霓和云翳心里面同时叫苦。 这人也太阴晴不定了,云翳跟了她十几年,这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就惹到他了? 她朝云翳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跟那边儿杵着,季督尉用膳还要他喂是怎么的? “到本宫后边儿来。”云翳看懂了,委委屈屈膝行退后,藏到长公主软榻后头,避开那煞星恶狠狠的目光,微松口气,心头暗骂。 “呸,真晦气。” 长公主避在一边,不来触犯他的禁忌,季湛独踞案前,施施然饮了口酒,持著夹起一块色泽金黄的酥饼。 那边陆霓笑意殷勤: “督尉尝尝这松黄饼,里头的马尾松花,是去岁随驾往西山围猎时,本宫亲手采的。还酿了好些松花酒,就埋在公主府那株蜡梅底下,待本宫过些日出宫了,再邀督尉入府共品。” “殿下好雅兴,可惜臣一介军中莽汉,实非识花人,怕是要辜负长公主拳拳好意。” 这都未赶那太监出去,显见得是长公主极为看重之人,季湛言辞刻意粗鄙,一点都不肯配合,还存心刺激她。 “长公主这就打算出宫了?放心二殿下一个人待在宫里吗?” “就是不放心啊。” 陆霓一手托腮,愁眉不展地望着他,软语轻叹,“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婚期不过剩下三月,本宫还得备嫁啊。” 轻轻松松就把问题抛给了他,水润的桃花眼分明含着期许:本宫嫁给你,后顾之忧不帮忙解决一下吗? 季湛竟无言以对。 他自顾捡着碟里的小菜,佐粥吃起来,一勺一勺,吃相竟很是斯文雅致,丝毫不像他说的——军伍莽汉。 陆霓以手支颐默默瞧着,心下暗奇,他一个自幼养在郊野的外室子,世家望族的礼仪上竟是行云流水、纹丝不错。 莫非……是他母亲程氏教的。 “这粥里放了木香菜。” 半晌,他搁下勺子,面前剩了只空空如也的粥碗,仍显意犹未尽。 “没想到,长公主也吃得惯这等山野粗食。” “督尉还说不是识花人,本宫最爱这粥里的荼蘼花,香甜甘美。” 陆霓明睐清亮,笑盈盈从榻上坐起身,好似忽然来了兴致,“督尉从前吃的木香叶,可是焯过水后,拿盐、油拌着用?” 季湛默默点头,眼中隐有追忆,浑身坚硬的冷刺,再一次在她的轻言笑语中,悄然软化。 “别看木香粗生粗长,荼蘼的花瓣却娇嫩得很,其实配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素裙如水波微漾,她缓步靠近案前,取过他面前的粥碗,亲自动手给他添粥。 碗中翠绿与嫣红交相呼应,煞是好看,她含笑捧至面前,“以舟,你说是不是?” 又来,季湛心口顿生绞痛,却生生忍住了,泰然接过碗。 “昭宁殿下唤臣表字,显得过分熟稔了。” 依旧是拒人千里的冷淡,显然他不愿提及过往。 原打算解释一番,借机修复缓合些二人的关系,眼下只得打消念头。 一顿饭,陆霓几乎使出浑身解数,虽只是最简洁的薄酒素粥,不见半点荤腥,但件件都经她精心安排。 奈何这人太过喜怒无常,像极了过河拆桥的无赖,分明前一刻哄得他神足意满,转个头的功夫,便又翻脸无情。 更是理所当然的,当她是个布菜侍女,连声客套也欠奉。 她都还未用晚膳,已经饱了。 气的。 躲在一旁装鹌鹑的云翳暗自咋舌,如此贤惠温柔的长公主,他头一回见。 顶着季督尉刀锋般的冷眼,云翳上前撤去残席,再奉上清茶,只觉背心嗖嗖发凉,颤巍巍捧着托盘退了出去。 陆霓也觉出森然寒意,暗骂一声:俏媚眼抛给瞎子看。 索性退回去倚榻而坐。 饿着肚子生了会儿闷气,她倒开始犯困,掩唇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更不想睁开,眼皮子一个劲儿打架。 季湛脸色是缓合了,他也根本不关心她用没用过饭这种小事。 这等简陋餐食,怕是在他面前做做样子罢了,长公主娇贵的肚肠,哪里经得住。 见她打起瞌睡来,薄唇勾出嘲弄,“下午在蕴秀殿还没睡够?” 陆霓一个激灵来了精神,实实是被他气醒的。 她打算不再迂回,单刀直入道: “太后以雷霆手段处置了漪妃,却留下这么条漏网之鱼……劫走她的人,自然是与太后为敌。” 这会儿她思路清晰,目光炯炯看着季湛,“如此,太后的敌人,便是本宫的盟友。督尉的秘密,本宫自会守口如瓶。” “今日的黑衣人并非听命于臣,怕是要让长公主失望了。” 季湛冷淡摇头,“再说,世间事也不全是非黑即白,殿下仅凭此就要与臣结盟,未免过于草率。” 陆霓神色微凝,审量良久,忽而问他: “那么,季督尉如此年纪便手握重权,所图为何?” 作者有话说: 季湛:有他没我,你选一个。 陆霓:大度点,你有的东西他没有。 季湛眼神危险:你把话说清楚。 陆霓:本宫是说……胡子。
第19章 兄弟 季湛哂然一笑,“权势地位、钱财美人,世人碌碌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臣自认一介俗物,做不来清高君子,所图无非再无人折辱、任意欺凌罢了。” 一番小人之辞倒是坦荡,落在长公主身上的目光肆意恣睢,显然已将她囊括在战利品其中。 昔日尊卑颠倒,如今换他来折辱欺凌。 即便眼下的情形陆霓早有所料,此刻这话听来也觉分外刺耳,沉默片刻: “交换消息是督尉自己提出,本宫愿替你保守秘密,督尉何不开诚布公。” 季湛眼带轻蔑,“长公主如今有何本钱,与本督讨价还价?” “就凭……”陆霓微微垂眸,长睫挡住他灼灼目光,轻柔一笑,“日后你我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求娶的话是他自己说的,不论居心如何,既把她绑上同一条船,她理所应当,吃定他了。 未听到她的腹诽,季湛莫名觉得,这话还……挺顺耳,略一思忖,便真的开诚布公。 “那么臣便实话实说,其实,臣并不知那人的来历。” “漪妃是昌国公找来的,你怎会不知?” 这话不是他今日自己说的么,陆霓忿然,想骂他一声无赖。 季湛挑了挑眉,流露几分油盐不进的痞相,“国公爷如今瘫卧在床,口不能言,只剩涎水长流了,到底在漪妃娘娘的事上做过什么,臣也想知道。” 他坐在矮案边,一手撑在半支的膝盖上,那枚象征家主权柄的兽头铜戒,被他拿在手中随意抛玩,说到生父时,毫无敬意。 “今日殿下见了那人,想必已看出些端倪来,待臣追查下去,当可给殿下一个交待。” 那女子一看便知非良家清白之人,不可能出身刘府,这样的人出现在后宫,实在透着诡异。 想到此,陆霓又问:“那……那些黑衣人呢?” 他今日袖手旁观的行径,不得不让她深感怀疑。 季湛低头转着铜戒,过了许久才徐徐开口:“殿下急于找到假漪妃,不惜将这件事捅到明处,一旦先帝死因大白于天下,对长公主和二殿下而言,真是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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