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澹这会儿确实不在家。 头天收到长公主下嫁季湛的消息后,他就在家里大闹一场,苦于府门四下把守严密,季澹冲进国公夫人的小院,险些把那尊日夜供奉的玉佛给砸个稀烂。 季澹坐在椅上直喘粗气,看一眼上首的母亲,仍旧端坐不语数动佛珠,安详得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要进宫找姑母,她最疼我,定会为我做主。” 听了这话,崔氏手指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长公主出降,如今不就是太后说了算,你还要去自讨没趣?” 季澹一愣,咆哮如雷,“那你去告诉他,陆霓是我相中的世子妃,他再敢跟我抢,我……我告诉父亲去。” 崔氏掀起眼帘,枯瘦的脸颊上法令纹深刻如裁,是极显刻薄的面相,看着儿子的眼神,像在看个傻子。 季澹被她看得气势委顿,那人抢了本该是他的家主之位,抢了原本最疼爱他的父亲,哪里还在乎再抢一个他想要的女人? 眼下这国公府,母亲枯坐佛堂多年,早已不理家事,其他几房仰仗的国公爷卧床不起,也都纷纷倒戈,就连府里大小管事都听他的。 他困坐孤城,无援可求。 最后,季澹让贴身小厮带路,从墙根下的狗洞钻出府,放眼整个京城,没一个人能帮他,只得蹿至坊市,包下整间醉风楼。 一日买醉,被楼里的姑娘哄得忘乎所以,哪里还记得什么烦恼。 夜里,他哼着小调儿、脚步踉跄出了醉风楼,顶头撞见仇人迎面走来,一时间怒从心头起,乜着惺忪醉眼,恨声怒骂: “季湛,你个狗……” 话刚出口,一支弩|箭自季以舟袖口激射而出,擦过他脖颈直直贯入衣领。 箭势劲猛,径自带着人连退三步,牢牢钉在身后的廊柱上。 弩|箭位置稍高,季澹被提得踮起脚尖才勉强挨着地,一摸脖子,抹了满手血,吓得顿时咬到舌头,大喊: “撒……人啦……” 可惜他只带了个小厮,从前出入随行的护卫家丁一个也无,实在没本钱做威做福,一眼瞧见后面的解斓,大声求助: “解二哥,快救救我。” 解斓半转过头,只当看不见。 他知道季以舟的过往,比其他人都多。 对于他与季家的种种,选择袖手旁观,是对兄弟最大的支持。 季以舟缓步踱上台阶,面具下薄唇微勾,笑意温和,仿佛刚才一见面就要人命的,根本不是他。 然而眼前这张狰首面具,曾经是季世子的噩梦。 季湛刚认祖归宗那会儿,世子爷就纡尊降贵,亲自上门示威,警告的话还未出口,只伸出一根手指头,面前这人眼都不眨一下,就把他手指掰折了。 那一次,他分明瞧见面具上狰狞的凶兽,呲牙朝他冷冷一笑。 更可气的是,当他告状到父亲面前,昌国公却一味和稀泥,笑容可掬地替两人说合: “你五弟出身军伍,脾气不大好,你们是亲兄弟,澹儿你做兄长的,就该委屈一些,以后多让着点他。” 季澹暴怒,他那么多兄弟姐妹,哪个不是亲的?在国公府,谁见了他不是大气儿不敢喘一口,怎么到了这个,就得他受委屈? “世子好雅兴,国丧期间饮酒狎妓,当以大不敬论处,待会城防司把你押走的时候,本督会跟他们打声招呼,给世子挑间舒服点的牢房。” 如今,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面,面对季湛,世子爷再委屈也得受着。 季澹咬牙忍着疼,把领子上的箭拔下来,强撑硬气“呸”了一声,拔腿往阶下跑,边跑边喊: “世子爷我玩儿过的美人儿多了去,长公主那也不稀奇,你愿意捡本世子吃剩下的,只管拿去就是。” 这一回,他非要逞了这趟口舌之快不可,生怕又被他一箭打断,语速快得惊人,一边说,抱头发足狂奔。 去路被解斓拦得严严实实,他伸出一臂,脸色严肃: “长公主是何等身份,怎容你随意攀诬。” 身后,季以舟已一把揪住季澹的后领,反手将人往地上掼去,沉声道: “你再说一遍!” 解斓抬手微微按住了他,冷静摇了摇头,提醒他莫闹出人命。 如今太后掌权,季世子可辱不可杀。 季澹正是吃准了这一条,知道季湛在人前最多吓唬吓唬,却不敢真要他的命。 他被摔在青石板上,疼得冷汗都下来了,却笑得滚来滚去,一手指着季湛。 “你不相信?” 要不是当年那老妇无能,事到临头把人给弄丢了,陆霓中了“消愁”,怎能逃出他的掌心。 “不信你自己去看啊,她在公主府养了多少小白脸,季湛……哈哈……哈哈,你上赶着求娶她,这顶绿帽戴得可还舒坦?” 季湛站在他身边,面具下的半张脸白得吓人,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几次握不成拳,抬脚朝他侧腰轻轻踢了一脚。 季澹身子一僵,顿时动弹不得,大叫: “你、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啊季湛,你敢伤我,太后娘娘绝不会纵容你。” 季以舟足尖抬起,点在他膝盖上,一点一点逐渐增加碾压的力道。 剧痛钻心,季澹尖叫着忍不住讨饶,“长公主养面首这事人尽皆知,绝非我造谣,不信你自己去看……啊……饶命啊……” 解斓再次按住季以舟,透过面具,看到他腥红如血的眼,知道再不劝阻,他真会一点点把季澹这条腿碾碎成渣,忙让李其去叫城防司的人过来。 季世子被人拖走时,左腿软嗒嗒垂在地上,嘴边全是血沫子,瞪着同样血红的双眼,怒吼道: “哪个大牢敢关世子爷我?明天一早,还不是照旧放爷出来!季湛,我爹还没死呢,你等着,我看你能嚣张多久!” 季以舟回身,神色已恢复如常,仰头看看花楼匾额,招呼解斓一声,“咱们喝酒,这点小事,别坏了兴致。” 刚解斓还以为,他是为寻季澹晦气,才特意跑来这醉风楼,现下气也出了人也打了,怎么还要进去。 老鸨一脸谄笑僵在原地,肚里叫苦连天。 狰首面具就是个活招牌,谁都知这位瘟神从不许女子近身,破天荒竟要来逛花楼。 老鸨心下犯难,敢不敢叫楼里的姑娘出来伺候? 作者有话说: 季世子得瑟:我弟已经三天没有打我了,感觉整个人飘了…… 陆霓飞起一脚:给我断!
第21章 浊世与清流 醉风楼的姑娘们各个花枝招展,此时全都立在厅外,未得督尉大人吩咐,老鸨一个都不敢叫进来,只命小厮们不断搬来美酒佳肴。 季以舟像是全忘了先前的不快,坏笑着调侃解斓: “挑几个顺眼的,服侍咱们五官将大人。” 解斓瞪他一眼,持盏一口饮尽,“我喝酒就成,不劳费心。” 季以舟嘿然而笑,“那兄弟我就不客气了。” 目光在厅外众女身上扫了一圈,抬手点了一人,朝解斓道声失赔,“兄长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招呼李其,起身去了隔壁的小花厅。 这架势,分明像个混迹风月已久、贪花色急的老餮。 不光解斓,连带外头的老鸨和一众姑娘们,个个惊疑不定。 “琴双这是什么来头?不声不响的,何时竟得了督尉大人的青眼。” 琴双柳腰微垂,袅袅娜娜进来时,便见厅里只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在当中,隔着一道珠帘,隐约瞧见那位戴着可怖面具的督尉大人,正端坐其中,不由心下一愣: 这是个什么路数? 李其干咳一声,借以掩饰紧张,问道:“你原先可是姓秦?” 琴双一愣,讷讷点头。 “打哪儿来的?” 琴双寻思,怎么跟衙差问审似的,嗫嚅着小声道:“奴家的身契交到楼里,妈妈已经去官府备过籍册的……” “问你什么答什么,不许啰嗦。” 李其一声断喝,吓得琴双赶忙跪下,“奴家原先是扬州府的。” 里间,季以舟忽然开口,“你可识得柳烟?” 琴双愣了愣,点头应声,“识得的。” 这回一个字不敢多说。 “她本姓可是姓刘?” “啊……正是。” 琴双被他两人连声盘问得紧,一着急,话又多了起来: “似奴家这等,被牙行卖到秦楼去的,若还记得本家姓氏,名字大多用谐音。柳烟原就叫刘烟,去年比奴家早了几月到的京城,不过、她没留在醉风楼……” “去了何处?” “听、听说……有人替她赎了身。” * 从醉风楼出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季以舟点了个姑娘进房,没多会儿功夫便回来了,看着不大像行那种事,出来却对此一字不提。 接下来一夜对饮酣畅,解斓分明感觉到,两人比起从前在幽州的时候,明显生分了,相谈无非风花雪月的琐事,涉及正事则一语带过。 他心下难掩愧疚,再添被父亲强加的重任和压力,不免喝得有些过,出得门来,脚下略微踉跄,手搭在兄弟肩头笑语。 “还说旁人饮酒狎妓,咱们这岂非监守自盗?” 偶有巡城的队伍路过,远远瞧见那张狰首面具,明显是季督尉宿醉归来,别说过来盘问,都低头装没看见从边上绕行。 义兄酒量浅,这一夜却几乎喝得酩酊大醉,季以舟知他满肚心事,也不曾劝,特意挑了成安坊这等僻静道路。 晨曦微露,陪他走着权当醒酒。 待会儿还得进宫面圣,这一身酒气,实在不符他一贯沉稳干练的作派。 这一片大多是官员府邸,众多显赫门楣中,夹了座外表简陋的小宅子。 解斓一眼瞧见门前石柱上栓着匹品相极佳的小红马,不由驻足多看两眼。 毛色通体火红,只额间一块棱形白斑,马颈修长强健,安静立在原地显得极精神。 见有人过来还盯着自己打量,那马微微仰首,一副傲然姿态,斜眼回了一记,转开头去轻微打了个响鼻,竟颇通灵性。 马瞧着有几分眼熟,解斓拍拍脸,试图清醒些,看了看门上匾额,只书着“王宅”二字,简洁得无一丝赘述,字写得却飞龙走凤,风骨清然。 “这是谁人府邸?” 季以舟哦了一声,“御史中丞王大人家。” 与这所宅子在一众官邸中格格不入一般,跻身二品大员,却清简到如此寒酸的地步,唯有御史中丞王清了。 解斓打了个酒嗝,“唔,马倒是好马,傲立浊世,出身微贱却不自轻,比这世上爱攀附强势之人,强多了。” 也不知他是说马,还是说人,满腔郁愤却是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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