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服侍父皇多年的许兆,另一人,赫然是漪妃。 本朝数代不曾有过以活人殉葬,这等仪式不容于礼法,早已被摒弃。 季姝拿两人殉葬,威慑的不仅仅是满朝臣工,更是对她的无声警告。 漪妃是由昌国公做主选入宫的,起初不过是这偌大后宫中,不打眼的一位美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父皇自母后逝世便不再流连后宫,阖宫妃嫔极少有侍寝的机会,却在半年多前,不知为何,忽然迷恋上漪妃。 起初是隔几日去一趟蕴秀殿,逐渐变成夜夜笙歌,直到连早朝也不上了,没日没夜厮混一处。 进而龙体每况愈下,张院判多次劝诫,父皇反而恼羞成怒,差点推他出去杖毙。 早在他痴迷漪妃起,父女间的感情便日益疏离,从前每日都要给阿瓒亲自授课的父皇,之后这半年,姐弟俩已鲜少能与之碰面。 深宫如海,只余她和弟弟像两尾流离失所的鱼儿,不知何去何从,时刻面临被暗流涌动的巨浪吞噬。 陆霓自是想到,这其中必有季贵妃的算计,可却无法拿捏确凿证据,而眼下,漪妃这么快便被处死,更是死无对证。 兼之齐煊刚才来报,他派去的人到了张府,才知张院判一夜未归。 秦大明行至近旁,阴阳怪气打量一遭陆霓,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后娘娘召见,长公主耽搁多时,还请快些过去吧。” 接着一扬拂尘,截住跟在后面的白芷和云翳,“娘娘有令,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秦大明和云翳各为东西内廷总管,然而此时的姿态,已俨然是掌管整个后宫的大总管,丝毫不留情面。 陆霓提步往后殿行去,暗自庆幸阿瓒没跟来,不必向季贵妃母子卑躬屈膝。 至于她,既活罪难逃,无非就是那么些折腾人的招数,接着便是。
第5章 和亲 陆霓稽首跪拜,姿势矜贵端正,如行云流水,纹丝不错。 这一拜下,便等同承认了季姝拿出的这封遗诏,从此后,这张皇位就是大皇子陆琚的了。 新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愣怔发呆,到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忽见一贯凛然尊贵的长姐在下叩拜,下意识连忙摆手,嗫嚅道: “长姐不必多礼……” 一旁比御座高出半阶的座位上,季太后蓦地侧目望来,吓得陆琚一个哆嗦。 母后说了,要他多听多看,少说少做,一切皆由她周旋即可。 他忙肃了脸色,腰杆挺得笔直,道了声: “平身。” 陆霓的知情识趣,本该季太后感到些许快意,现下却被儿子的蠢笨搞得荡然无存。 待到开口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柔和蔼,切切关怀:“哀家听说二殿下受惊了,可有受伤?” “幸得有季督尉,及时带人扑熄大火,若是再晚一步,摘星阁兴许就被火势压塌了。这要砸下来,我和二殿下一同殉死,追随父皇西去,倒也可全我姐弟一片孝心。” 陆霓越说,季太后的脸色就越阴沉,频频向一旁就坐的季湛投去阴恻目光。 陆霓则目不斜视,连余光也没瞟一下,安然说道:“二弟险些被一截断栏砸到,受了惊吓,太医来看过,开了定神药服下刚睡过去,耽搁前来拜见……还望娘娘体恤。” “无事……那便好。” 季太后暗自深吸口气,缓和下情绪,“这也太不小心了,宫中失火,稍有不慎便会酿至大错,昭宁,长信宫一向是你自己打理,哀家原也不曾过问,如今出了这样的纰漏……” “儿臣定会严查。” 陆霓不给她拿捏的机会,迅速接话,“待查出是何人过失,再交由娘娘处置。” “也罢……” 季太后被她一噎,滞了滞,吩咐秦大明:“待会儿你跟着长公主去,那些不守规矩、惯会偷奸耍滑的,按宫规都处置了,一个不留。” “是。”秦大明赶紧应喏。 陆霓默然抿了抿唇,再次开口,语气坚定,“昭宁自请,愿往北燕和亲。” 自进来后,她一句未提父皇因何亡故,既无追究问责,也不曾哀戚悲痛,看上去,对这桩已成定局的大事安然受之,冷漠的连悲伤都不曾有。 她肯如此顺从,更自请和亲。 太后气闷,要说的话,都被她抢着说完了。 新帝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北燕可不是好去处呐。” 季太后慢条斯理说道:“身娇玉贵的,你父皇刚走,哀家就送你到那北蛮子的地界受磋磨,这话要说出去,百官该责哀家刻薄了。” “还请娘娘允准,让二殿下封王离京,就居藩地。”陆霓直言。 眼下父皇都不在了,母慈子孝这套还做给谁看?她今天是来谈条件的。 季太后干脆摇头,仍是惯用的托辞,“二殿下年纪未到,哀家不能坏了规矩。” 正熙帝数次欲立嫡出的二皇子为东宫,皆被昌国公、解太尉等人拦阻,这些人便是搬出祖宗礼法,道皇子年满十五才可封王就藩,册封太子也该如此。 陆霓垂眉敛眸,话锋一转,只得顺着和亲继续说。 “昭宁生来锦衣玉食,皆受之于国,自当以己身报之。” 她微微侧首,自入殿后,这才第一次向坐在一旁的季督尉投去目光,略一颔首。 “近年北燕频频进犯边关,便如两年前,竟潜行越过幽州数座关城,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飞棠关,若此处被破,快马不过三日,便可抵达上京,以京城的兵力绝难抵挡,岂非国破家亡,仅在一夕。” 她侃侃而谈,听在解知闻和季湛两人耳中,这番见识难得出于一个深宫女子之口。 解太尉暗道,果然,长公主过去还是藏拙了。 “昭宁愿以一己之力,身入北燕,心系我大庸,日后再有这等重大敌情,亦可提前示警,为朝廷耳目。再者,一旦两国联姻,起码可让边关将士多几年安稳太平,少些流血捐躯,朝廷国库可得丰盈。舍我一人,换得国泰民安,亦不枉父皇养我育我之恩。” 在座两人,解知闻掌管兵部,季湛新任家主,日后即可把持户部权柄,这两人比朝中任何一个大臣都清楚,和亲是桩成本低、收效大的便宜买卖。 但也正因这两人行伍出身,要让一个女子牺牲自己,来替边关换取太平,这也令任何一个历经过沙场的铁血男儿,深感羞耻和惭愧。 解知闻微微动容,张了张口,欲向太后求情,新帝已然顺利登基,不若就给二殿下封个王,打发到偏远藩地去,也不怕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向上未及开口,却又被季太后冷冰冰的眼神打住了。 任凭陆霓说得天花乱坠,季姝却是知道她的,惯会巧言令色。 这点儿东西,打动男人的恻隐之心兴许够了,到她这儿,却还差些。 她抬手轻抹眼角,感叹道:“昭宁,你一向不与哀家亲近,你父皇一走,就想带着弟弟远远避出宫去。可……哀家过去从不曾亏待你姐弟俩,如今还想借着机会,好好补偿补偿你们,怎舍得让你去那苦寒之地侍奉北蛮?” 说得够直白了,陆霓一时哑然。 太后长长的护甲轻敲在扶手上,苦口婆心接着吓唬她: “你可知,北燕王廷乱得很,王位几年一换,你真过去了,没几年丈夫一死,就得嫁给继位的新王。一女侍二夫……没准儿还不止呢,你自小受礼教长大,这般耻辱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过不下去,就赶紧自我了断。 陆霓迎着她期盼的目光,勉为其难: “可……眼下新帝初登大位,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前些时还听闻幽州那边军情紧张,要多发粮晌、征兵驰援。和亲一事,宜疾不宜缓,我若不去,难不成叫二公主去?还是澄安?” 正熙帝膝下二子三女,二公主陆霏的生母徐美人位低言轻,连带着她也不受宠。 三公主封号澄安,季太后亲生,往后的待遇眼见是水涨船高。 陆霓把问题踢回给太后,总算堵住了她的嘴,却依旧咬死不松口,分明还是想把阿瓒困在皇城,任她搓扁揉圆。 “幽州军情,自有解刺史及众多将士担着,长公主不必多虑。” 清朗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季湛,被面具覆着的脸看不出表情。 他来打什么岔?陆霓不由睇一眼,灯火通明下,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分明,倒也颇显俊俏。 想起他是美是丑的传言,她难免多看两眼,目光落在那截笔挺鼻梁上…… 愕然中,生出几分难以置信。 待她收回心神,再次打点精神游说太后,言谈间骤然轻快几分。 “娘娘是知道我的,这些年在宫里耳濡目染,得您熏陶,宫廷里的勾……人情往来,差不多也门儿清了。日后去到北燕,荒蛮之地的人,到底心眼儿瓷实些,只要我肯用点心思,要不了一年半载,也能占稳脚跟。” 对上太后逐渐铁青的脸色,陆霓缓缓勾唇,展开个妩媚动人的微笑,那双墨玉般的眸却清冷如寒潭。 “太后放心,儿臣定不会学前朝那位祸国妖姬。” 前朝曾有位公主和亲异族,便如季太后所言,一连嫁了四回,最终却在异国独揽大权。 因对故国怀恨在心,屡屡出兵挑起战乱,致使两败俱伤、国力衰退。 一场和亲到头来,反成灾祸的源头。 季太后算看出来了,她这是利诱不成改威逼,若坚持不让陆瓒就藩离京,以陆霓的手段和心机,她的确做得出来。 “放肆!” 太后厉喝一声,“你父皇的灵柩还在这紫宸殿,你身为他最爱重的长公主,竟然出言不逊,简直大逆不道。” “昭宁一心一意为家国筹谋,何曾说过不逊之言?” 陆霓敛去挑衅的傲慢,唇角柔和下来,换上一副低眉顺眼。 “娘娘说得没错,嫁到那蛮荒之地,到底凄凉还是美满,如鱼饮水,外人又怎会知晓。只是可叹远离故国至亲、归期无望,昭宁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这番提醒再明显不过,太后厌憎长公主,巴不得她和亲过去,过得越凄凉越好。 可是,好不好过,隔着千里之外,她也瞧不见呐。 抛开先前的威逼利诱,唯独这句,最能打动季太后,她怎甘心长公主受尽折辱磋磨的时候,却不能在边上亲眼瞧着呢? 陆霓压根就没想过和亲,她若离京远嫁,即使阿瓒真能封王就藩,恐怕还未走到封地,半路就已被太后的人暗算了。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多些讨价还价的余地罢了。 御台上下,斗了四年的宿敌沉默对峙,从前势均力敌,如今形势陡转,成为阶下囚的那个,却不甘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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