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心思敏感, 又毕竟有年岁在身上,自是看得出来,她今日气色精神虽瞧着不差,内里却像是……伤了根基。 因着大喜的日子, 她不想讨人嫌地追问, 同以往一样, 既要瞒着她,自有小辈儿们的苦衷。 她朝舒嬷嬷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到陆霓身边。 茯苓和白芷合力抬了张圈椅过来,请老太太坐下。 陆霓摸了摸刚绞净、隐隐作痛的脸颊,从镜子里对着外祖母笑,“瘦么?孙儿答应外祖母,嫁过去后,每日都好好用膳,再不挑食了。” 舒嬷嬷得了老夫人的会意,立刻顺着转开话头,“可是呢,殿下小时候那养得多好呀,白白嫩嫩的,以后若肯好好用饭,咱们老太太就再没什么好操心您的了。” 凌老夫人便也笑,对着立在一旁的两个大宫女道:“你们以后替老身多看着点她,再要不按时吃饭,就来报我,有赏。” 白芷和茯苓笑着应声。 凌老夫人轻抚孙女儿的长发,指尖的触感令她心悸,轻声叹息,“国公府那边,也不知你住不住得惯,不然你跟驸马商量商量,婚后还是住回这边呢?” 陆霓从肩上握住她的手,哑然失笑,“他是一家之主,成了亲,总不好在我这里长住,外祖母不必忧心,那边的宅院门户森严,又不是小户人家那种,一大家子挤在一个厅里吃饭,平日也不怎么见面的。” “可今儿……”凌老夫人迟疑一下,“本该是家主迎亲的大喜日子,偏又撞上皇后从他府里出嫁,这人手哪儿张罗得过来?” 陆霓其实一直没怎么过问婚礼的具体流程,反正这日她什么都不用管,只需往花轿上一坐,该怎么着自有礼官引导她来完成,何须费神。 见老太太问,她带点茫然应了一声,也不知怎么答,反倒是一旁的白芷笑道: “老太太放心吧,昨日我去瞧过了,收拾得极妥帖,驸马他……哈哈,毕竟是家主嘛,这些事自然有人安排妥当的。” 陆霓睨了她一眼,昨日的确是这丫头去新房安床置妆,回来却什么都没跟她禀报,自然,她也懒得听。 就是这声哈哈……转折明显突兀。 几人说着话,陆瓒从外面进来,快步走到外祖母面前行礼问安。 他和云翳前日就从益陵回来了,行程并未声张,得益于太后忙着筹备立后事宜,没顾得上找他的麻烦。 凌老夫人扯着外孙在一旁落座,她并不常有机会见到陆瓒,记忆中的最后一次,还是女儿刚过世那会儿,尚不满十岁的小少年哀哀恸哭,模样可怜。 陆瓒长相肖母,这几年越发长开,老夫人瞧着那双活脱脱与女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丹凤眼,不觉泪湿双目。 陆瓒平日沉默寡言,小小年纪便老成持重,今日却格外健谈,言语间透着浓浓书卷气,却并不迂腐,而是通透。 老夫人与他相谈甚欢,连连夸赞,道他很有几分当年曾外祖的风雅气度,才学更是远胜同龄人。 陆霓知道,阿瓒这数月说是守陵,实际大半时间与鹿铭书院的学子一同读书,他本就底子好,有父皇当年给他打下的深厚根基,已经开始研习策论。 今日连两位公主也来了,婚礼在傍晚举行,宫里的也是如此,因此这二位晌午后经太后允准,可暂时出宫来给长姐送嫁,申末前赶回即可。 也算是太后对长公主出嫁,表达得一点点善意。 淳安挑帘进来,先去拍陆瓒头顶,“哟,你这小子,又长高了。” 这两个是宫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幼时见面还时有磕碰,后来长大了,那些不对付的小过节学会藏在肚里,倒也可以礼相待。 陆瓒往后一仰,躲开她的手,抿唇唤了声三皇姐,神色从容,好似这几月经历的所有不愉快,并不与她相干。 淳安也是人精,而她本也不掺合那些事,对他的疏离视若不见,问他: “听说你最近常去鹿铭山?” 陆瓒不对声色看她一眼,“怎么?” “跟你打听个人。”淳安依旧笑嘻嘻的,“姚子玉,你认识么?” 这下连陆霓也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 长公主府两个面首,冒甘霖之名的戚横元,更广为人知些,至于姚子玉,他成天不是在竹林读书,便是在工坊帮着制墨,几乎足不出府。 之前王清安排他去鹿铭书院,并未提及出身与长公主有关。 陆瓒皱着眉摇头,“好像没听过。” “嗐,原来他骗本宫的呀。”淳安很是懊丧,装模作样长吁短叹,这才走到妆奁前,站在长姐身后,朝镜子里的人笑。 “可他说,从前在长姐府里待过呢。” 还是云翳在边上接过话头,“这人前段时间得了举茬去书院读书,不过好像听先生们说,他适应不来那儿的环境,又回京了,原来……到了三殿下府里。” 陆霓倒不知,还有这一出。 是姚子玉适应不了书院,还是书院的先生适应不了他,就她看,大抵是后者。 不过他会去淳安府里做入幕之宾,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原来,当日口口声声说仰慕她,竟是儿戏之言? 岂不白叫她遭季以舟抢白一通! 陆霓挥散这点酸不拉叽的念头,显然,淳安来跟她说这个的目的,肯定也是显摆居多。 从前长公主的面首如今成了她的裙下臣,照淳安的性子,是值得得意一阵的。 为着淳安在廷尉府出言相帮的情意,陆霓觉得还是稍微提点一下得好。 “首先呢,他和本宫毫无瓜葛,何去何从,本宫也从干涉。其次……” 姐妹二人隔镜相视,舒嬷嬷已开始给新娘子上妆,厚重的粉底掩去陆霓面上的憔悴。 可淳安看着她时,还是不由自主联想到从水牢出来那一幕,说不清怜悯还是后怕,总之很复杂。 “姚子玉这个年纪,读书不成,为人又略显轻浮,不是做官的料子,你收他在府里是你的事,长姐不过白劝你一句……” “诶诶诶……”淳安抬手打住她,“你不用劝,他爱不爱读书有什么打紧,小脸儿长得俊就够了呀,我可不像长姐,白养那么些清客闲人……” 她撇撇嘴,神情揶揄,大抵是觉得长公主原来是个样子货,清秀小郎君放在嘴边都不吃,简直暴敛天物。 活该她嫁给那凶神恶煞的姐夫。 陆霓闭上嘴,她就不该多管闲事。 把长姐气成个闷嘴葫芦,淳安这才想起进来是干嘛的。 “嗐,瞧本宫这记性,长姐你快管管福顺吧,她这会儿……怕正缠着你那位清客不放呢。” 舒嬷嬷正在额间描花钿,陆霓脖子挺直一动不动,唯有眼珠微转过去,抛给她个白眼。 这两个妹子,连给她送嫁都心思不纯,一个两个没安好心。 她是有多想不开,操这份闲心? 陆霏一来就拉了凌靖初出去,也不说去哪儿,只叫陪着走走。 书坊开张那日,她经得凌靖初介绍,与那位才名远播的甘霖先生有过点头之交。 之后长姐的劝说,其实陆霏听进去了。 传扬淳安养面首的丑事,说到底她也并没撒谎,纸包不住火,即便她不说,将来总也会被世人知晓。 反而是她与解太傅的那点来往,怕才是招惹太后记恨的关键原因。 陆霏一想明白这个,倒也当机立断,彻底断了对解斓的想法,开始给自己物色一桩门户低些的姻缘,不求高官厚禄,只求太后能放过她和母妃。 她心里那本小九九,关注的世家子虽多,实则都是纸上谈兵,真见过的寥寥无几。 琢磨半月,倒觉得甘霖先生——才貌双全,身家也算不菲,当年传遍朝野的护花美名,至今记忆犹新。 最要紧的是,这人她见过。 凌靖初被她拉着从果园走到竹林,好生不耐,问道: “福顺殿下想见谁,叫鹃娘请过来就是。咱们还是别逛了吧,一会儿迎亲的人该到了,我还得去跟他们商议,如何捉弄新郎倌儿呢。” 她今日一来就被云翳叫去商议这事。 季司徒位高权重,性子又坏,今日可谓千载难逢,错过了,恐怕这辈子再找不出这么好的机会。 陆霏还在东张西望,这会儿忽然看见一袭青衫自前面的院门出来,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两眼盯着那边,随口应付凌靖初,“哦,那你先去,我……本宫一会儿就来找你。” 凌靖初这才搞懂怎么回事,经不住嘴角抽搐不止,眼见她直直朝戚横元走去,心下好笑。 原来,二公主跟她当初一个心思,也是“甘霖先生”的仰慕者之一。 这下她倒不急着走了,抱臂靠着廊柱看热闹。 陆霏走上前,随即一声娇滴滴的惊呼: “先生怎地受伤了?要不要紧啊?” 戚横元左臂从肘到腕缠了重重白布,有几处还在向外渗血,见了二公主颇为诧异,却仍是举止文雅,温和揖礼。 “小生这伤……也是被殃及池鱼,并无大碍,多谢福顺殿下关怀。” 他和郑通本就相识,那日由他先到对方的清开书坊,等待接应。 李其等人来到带走郑通,还未出南源巷口,便遭遇一伙黑衣蒙面人。 这些人来势迅猛,白日里也敢当街行凶,数人齐扑向郑通,招式狠辣,显然是要灭口。 戚横元情急之下替郑通挡了一刀,被划伤手臂,幸得是左手,且未动筋骨,否则他下半辈子算是毁了。 此刻刚与二公主寒喧两句,前府那边传来锣鼓喧天,凌靖初招呼一声:“迎亲的到了,咱们赶紧过去瞧瞧。” 季司徒如今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今日带来的迎亲阵容相当豪华。 男方傧相打头的是解斓,身后跟了不少文臣武官,其中不乏尚未婚配的世家子。 刚赶到兰亭苑外的三个人,二公主当即眼神大亮,这会儿哪还记得什么“甘霖先生”,一个个看过去,全是或疏朗或俊雅的好儿郎,眼花缭乱,挑不过来。 凌靖初则与解斓的目光撞在一处,后者扬起个灿烂笑脸,她微一抬下巴,算是与之打过招呼。 反倒是戚横元神情最为复杂。 他那日在南源巷挨了一刀失血过多,晕晕乎乎之际,只见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从天而降,刀势凌厉仿如杀神。 戚横元早就听人说过,即将迎娶长公主的那位季大人,便常以这样一副面具示人。 原来那天在书房,他真的是死里逃生。 此刻站在迎亲队之首的新郎倌,也戴着面具。 一身大红喜袍衬得半张脸白皙俊逸,身形硕长挺拔,只要忽视面具的狰狞,倒也显得风度翩翩,双手负在身后,薄唇微抿,瞧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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