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通一把拽住他,冷静注视前方,摇头道:“穷寇勿追,莫急。” 他们这边,五百人分成三队轮换出战,不至于被对面每日进攻的车轮战,过度损耗战备,这会儿长公主替他们争取来喘息的机会,就不该白白浪费。 “昭宁长公主,还以为你当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见我。” 季澹的声音尖细悠长,已没了正常男人的厚重感,邪邪笑道: “你现在出来,跪在地上求我,我便饶了你,否则,我就把这金昌苑放火烧了,看你还能躲到何时。” 霍闯呸一声,斜眼觑着他,张口就骂:“你这没卵……” 宁通在边上一个手肘击在他肋下,霍闯疼得下半句话卡在嗓子里冒不出来。 “闭嘴吧你,那人就是个疯子,你跟他对骂,招得他口无遮拦对上长公主,主子回头扒你的皮。” 霍闯咽了口唾沫,瞧了瞧他那张和季以舟几分相似的脸,赶忙捂住嘴,再不敢吭气。 立在原地不过几息,对面已经有人在箭头上缠布绕油,凑在火把上点燃,张弓指向金昌苑。 霍闯一拍大腿跳起来,“老子早等着你呢,来啊,咱们对着烧。” 就见墨蓝夜空中,火箭如流星,此来彼往穿梭往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以金昌苑为轴心,后府各处冒起不大不小的火光。 “走水啦……” 府里各家主子近日已习惯了这边的打斗,慢慢倒也见多不怪,夜晚该睡则睡,此时被一声声救火的锣声从好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爬出热被窝,穿衣趿鞋跑出来。 惨遭殃及池鱼,一个个大呼小叫。 金昌苑里反而安静得出奇,季以舟在命人盖这座院子时,便已考虑到眼下这一出,屋顶铺以石棉,外墙身的金漆之下,更是镶有铁木为夹层,堪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院子里易燃的花木早已铲去,前后两口深井,确保水源充足。 火箭射落房顶,自行烧了一阵,便被积雪浇熄,偶尔落在某处燃起不大的火势,自有李其带着一众下人,提着水桶四处查看,一泼之下,只剩白烟袅袅。 霍闯在外抚掌大笑,早前为着不让对方想起火攻这一招,他才刻意忍耐,眼下对着烧,只有这府里遭殃的份儿,他才不怕呢。 季澹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命人停手,安排人手去各处救火。 不甘退走时,回头见东跨院小楼之上,陆霓负手而立,向他轻蔑一笑,转身离去。 他气得扯着嗓子大喊,“陆昭宁,你别得意,总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我。”
第96章 角逐 昨夜火情四起, 祖宅中怨声载道,纷纷议论,过去季湛当家, 虽是不近人情, 但只要别去触他霉头,倒也可相安无事。 现今季澹上位,竟是个十足的疯子, 从前心思都花在女人身上, 也还罢了,反正倒霉的都是他院里的人。 眼下可好,他是不能人道了,改玩杀人放火, 搞得大伙儿都睡不成觉, 保不齐哪天就得跟着玩儿完。 眼看运河就要修起来了,挣钱它不好吗, 何必喊打喊杀。 此等民意汇聚到密事堂, 太叔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是晚金昌苑又杀起来, 他老天拔地到了当场,重重咳一声, “澹儿。” 季澹转头, 幽幽一笑, “哟嗬,您老来啦。” 太叔公对他这不恭不敬的态度很不满,“何必急着强攻,困守孤城他们能挨几时?到时自会乖乖束手就擒。唉, 你们年轻人, 就是沉不住气。” 季澹朝他走来, 满不在意冷笑,“那自是比不得您老谋深算。” “季澹。”太叔公喝他一声,“你要是见天儿闲着,不如给府里你那些兄弟多安排点差事,水运衙门那边……” 他话还没说完,季澹来至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老子闲吗?” 那双黑瞳里似燃了两簇幽幽鬼火,邪气瘆人,蓦地扬手,重重一巴掌扇在那张老脸上。 “季澹!你竟敢忤逆尊长!”太叔公两眼直冒金星,捂着脸不可置信,气得浑身哆嗦。 “你也觉得我现在不能碰女人,就该很闲是吗?” 季澹咬牙切齿,阴邪的脸上瞬间布满狰狞,“所以你就敢搞我娘,你他妈是什么尊长,你个老淫棍。” 太叔公脸色大变,急声狡辩,“那都是下面人嚼舌根,没有的事!” 季澹才不听,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呼喝一声:“来人,给我摁住这老贼。” 两旁五大三粗的士兵立刻响应,七手八脚把老头死死押在地上。 季澹走上去,专捡他两腿之间狠命地跺,撑在手里的拐杖歪斜,那条腿膝盖的伤还未痊愈,疼得他猛抽一口凉气。 扔了手杖,他踉跄着后退,“给我打,往死里打,老子今天要活活打死他。” 崔氏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时,地上的人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脸肿得猪头一样,难以辨清形貌。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上儿子投来的阴冷目光,一贯的端肃从容几乎撑不住,垂眸不与他对视,淡淡劝道: “这是何必,没得让府里人看笑话。” 地上的太叔公奄奄一息,嘶哑着断断续续道: “你们两母子……好狠毒,要不是我……解、丞相怎会……” “呸,还做你的白日梦呢。”季澹狠狠啐他一口,“运河被你卖了一半,还当自己是功臣?解知闻,他如今自身难保……” 崔氏掀起眼皮,扫了眼身周兵士。 季澹知她何意,冷笑道:“这些兵如今听我调令,有钱才是大爷,你们说……是不是?” 兵士们嘻嘻哈哈起轰,“就是。” 已至二月,亲征大军才刚进丰州,不怪行速如此迟缓,实在是御驾之上,皇帝耐不得艰辛,每日早早扎营歇息。 解斓心急如焚,日日天不亮就来催请,越催皇帝越烦他,疑神疑鬼,怕他急着抢军功,秦优成日阴阳怪气,处处给解斓穿小鞋,反而走得更慢。 直到前方传来军报,道叛军已入丰州,粮绝计划胎死腹中,皇帝惊惶失措,这才加快脚程。 不过几日,便迎头遭遇叛军。 战事提前打响,传回京城的军报如雪片般纷纷袭来,说法各有不同,甚至有的情报前后矛盾。 一时说御驾初战大捷,斩杀叛军数千人,一时又说叛军势如破竹,夜袭营地,烧毁粮车无数。 战事不顺,太后坐镇宫中,朝会上指责解斓玩忽职守,带兵多年,连营地都被人偷了。 私底下也跟贴身宫人抱怨皇帝,好好儿的偏要出去逞能,连骑马还是年前丞相刚教的,领兵打仗岂同儿戏。 她隐有不好的预感,终日惴惴不安。 偏生这时,解知闻请旨往青州,查看海运筹备的进展,太后允了,却要他留下京畿兵权的虎符。 解知闻现今已是骑虎难下——藏在合华院的刘烟不翼而飞,事机已然败露,他得先避避风头,太后要虎符,容不得他不放手。 崔氏当日就被太后召进宫,重又起意指望外家,好在季澹得力,已夺回家主,她要攀牢这棵大树。 太后绕着弯子说了半日,归结下来意有责难:皇后是你一手养大,身子是不是不好?成亲两三月,皇帝后宫又没别的女人,怎地肚子不见动静? 崔氏听出含意,心下莫名诧异,她这是忧心皇帝在前线会有不测么?竟关心起子嗣来。 得到的回答,令太后心凉了半截。 崔氏当时不紧不慢道:太后不知么,陛下自成亲那日起,就没碰过十九娘。 大婚当夜,皇帝被隔岸的焰火搞得恼羞成怒,无心洞房,后来更是一心扑在政事上。 凭心而论,陆琚有心当个好皇帝,只是性情偏激,力气用错了方向。 此后,太后和外家又做了笔交易,这一次,季家不吃亏。 自太叔公被打,陆霓和季以舟站在东跨院小楼上,冷眼看着外面的情形。 这时,崔氏身边的冯嬷嬷带着个女子,缓缓走进火光中。 “公主,福顺殿下……”季澹走上前,两指狠狠掐住她的下巴,皱着眉,显然是觉得这个封号太难听,“去,求长公主……下来救你。” 陆霏被他推得踉跄几步,跌坐在地,扬着脸痛哭失声:“长姐……” 陆霓柳眉深蹙,上前一步,手指紧紧攥在窗栏上。 她一紧张就爱拿自己的指甲出气,季以舟无奈上去掰开她的手,“太后把她许给季澹了。” 看着下面陆霏哭得肝肠寸断,陆霓额头轻轻抵在雕栏上,不忍直睹。 她太能体会陆霏现下的心情了,要不是季以舟,当初嫁给季澹的就是她。 而现在的季澹,比恶魔更可怖。 他走上前,弯腰揪住陆霏的头发,从前看见女人哭泣,他会激动得浑身发抖,如今沉寂的身体像座冰潭,毫无响应。 所有这一切,都来自楼上那个女人,还有那杀千刀的季湛。 季澹想着,恶狠狠将人拽起来,向上吼道:“陆霓,出来,不然我就扒光了她,赏给我这些兄弟们,好好品尝一下公主的滋味。” 陆霏浑身颤抖,哭都不敢放声,生怕激怒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 她已在宫里被关了三日,昨天夜里,是淳安带着贴身宫女,偷偷来把她放了,塞给她一块出宫令。 连夜逃出宫,陆霏已是心神大乱,直奔长公主府,被告知出嫁后住在夫家,她才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恍然失措,竟又跑来季府,这才后知后觉,这是自投罗网。 四周的兵士发出粗野的笑声,宁通带着人,正往这边冲袭,身前刀光火影重叠交错,杀不完的人,倒下一茬又迅速补上。 高处传来清脆哨音,三起一落,是全军冲锋的信号,宁通当下再不迟疑,朝霍闯打了个手势。 霍闯心下一凛,知道重头戏终于登场,回头间,院门四开,整装待发的铁甲洪流尽数涌出。 绝地反攻开始了。 进攻与包围,仿佛巨大的车轮相互摩擦,角逐胜负。 站在高处的季以舟剑眉微凝,视野所及草木皆兵,整座昌国公府,到处是披甲持锐的士兵,所过之处,火光星点而起。 由外向内层层递进,如同放灯河上渐次亮起的莲花灯。 季澹扬声狂笑,“出来得正好,今夜就把你们连锅端了。” 不到他不急,徐州送回的军报中,有一则消息始终未引起太后和朝臣们的重视,是关于叛军首领许轲的来历。 这人便是两年前贿关引来北燕敌寇的夷轲道人,解知闻一直追查飞棠关一役的来龙去脉,一听就觉出不对。 而季澹则是从二叔公口中,关于徐州墨脂的线索,追朔到买主是夷轲。 这两人不约而同,由御驾亲征中嗅出一丝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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