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我从前也能饮的,不过现下的确不行。” 陆霓闻着那酒香,觉得比宫廷御酿也不差多少,甚觉遗憾。 “殿下爱喝酒啊,这个好,哈哈,瞧不出来。回头等以舟伤好了,让他来我这儿搬,管够。” 两口老酒下肚,老木的胆气回来了,说话也中气十足,“早先我托人从南方去寻土龙肉,路远脚程慢,前几日才到,那东西润肺止喘,最适合给殿下食补,待会老木我露一手,还请殿下笑纳。” 陆霓笑着点头,对上次吃到的肉羹仍念念不忘,老木的手艺,她十分信服。 双方一时无言,气氛有点尴尬,陆霓低垂着头,思忖着怎么开口,老木喝干碗中酒,搁下碗,忽而说道: “上回听以舟说,殿下见过季威了,他……如今什么模样?” 陆霓微微一窒,看来季以舟和他的关系十分密切,几乎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竟不知季威近况。 老木似知她所想,点了点头,“只这一件他一直不肯跟我细说,大抵……那毕竟是他亲生父亲,亲手做出那样的事,终究还是有背伦常。” 他沉默片刻,语声沉重,“他身上还有一半程家的血,程家的儿郎,在这片天地中只求无愧于人、无愧于心,这是他……始终放不开的心结。” 眼前这人,当日曾亲眼目睹了程子昂的死,以及程家毁于季威之手。 陆霓今日来的目的是寻根问源,将她一直以来对季以舟的认知,弥补圆满。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过往,造就了他如今的心性。 老木这番沉重的话语,似一记记重锤,敲击在湖面上,看似静默无声,却掀起层层涟漪,经久不息。 季威当年在幽州替朝廷勘矿,眼红程家偌大家业,在程子昂率程家军投身幽州营后,借口往一处雪谷勘探,请程子昂护送,想与他套些交情,说动他将妹子程绫霜许他为平妻。 “子昂自是不肯答应,绫霜是程家最得宠的小娘子,即便那时家道已不如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当时京城的世家来说,也是绰绰有余,别说平妻,正妻他昌国公也配不上。 在幽州那个地界,不是我老木说话僭越,当年的绫霜,与长公主您的地位……怕也不相上下。” 陆霓想起那面铜镜,笑着认同,“您这话并无僭越,昭宁不敢与婆母相提并论。” 老木喝了口酒,咧嘴笑了笑,随后脸色沉寂下来,“谁想后来遭遇雪崩,整队人都被暴雪吞没,只剩下我们三个,子昂甩了长索吊住,使力先把季威送上崖顶,那人狼心狗肺……回头就割断了绳索。 当时我和子昂一起坠入深谷,我断了七八根肋骨,腿也折了一条,侥幸苟活一命,他……是为了救我,替我挡了一下,坚冰直直捅进心口……” 面前的九尺男儿,高大的身躯早已佝偻,伏在破案上,宽厚的肩背微微耸动。 许多年过去了,他的悔恨和遗憾始终无法填平,“我在雪谷耽搁了太久,回去时,程家已被焚成一片废墟,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好几年后我才得知,绫霜竟还活着,生了……季威的孩子。” 陆霓轻声道:“我想问问您,程……,婆母她……,以舟的母亲,待他如何?” 一连换了几个称谓,陆霓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有种极为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她忍辱负重,依旧以良好的教养,将儿子教导成人。 而另一方面,季以舟那个令人难堪的、关于驯服猎物的故事结尾,母亲不加掩饰的厌憎,令她回想起只觉触目惊心。 老木抬起头,苍老的面上写满不忍,艰涩张了几次嘴,才道: “绫霜她……性子高傲,当年被季威带回京城,囚禁在庄院秘室,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却又求死不能,季威那个畜生…… 直到她怀孕产子,季威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后来,想是厌倦了,便不大理会他们母子。霜绫受了那样的罪,只想一死求解脱,后面那些年,是因为孩子才苟活世上……” “可她……” 陆霓说不下去,这种事,永远无法将心比心。 她一向认定稚童无辜,血脉没有优劣,但那只是因为,她从来没被逼入生死两难的绝境,不知苟活二字,内里点滴艰辛,对人的意志是多大的磨砾。 终于懂了季以舟,幼年时由厌世的母亲种在他身上、难以洗刷的罪恶感,铸就了他执拗到偏激的性子、冷酷嗜杀。 但这个男人,他的心底仍有善良、温柔,全给了她。
第94章 臣服 陆霓在小酒馆待到晌午过后才走。 中午老木拿土龙炖肉羹, 以及一些她过去从没吃过的小食,滋味新奇可口。 她不由遗憾没带茯苓过来,要不还能偷师两招, 以后就可随时享口福。 从巷子出来, 乘马车回府的途中,听得不少路人正津津乐道一桩新鲜事,陆霓差护卫前去打听。 霍闯一副预知天机的模样, “殿下不用去问, 属下知道。” “哦?”陆霓诧异,“那你说说。” “今日太后送征回城,有人当街拦下鸾驾……”霍闯卖关子似的咳一声,“是对刘姓夫妇, 向太后打听他家女儿的下落。” 这倒真是稀奇, 太后的慈名已经到了令百姓如此信服,女儿走失都来找她求告了? 陆霓思忖着, 瞥见霍闯一脸洋洋得意, 蓦地醒悟, 震惊道: “刘侍郎?” 霍闯:“……” 猜这么快! 前礼部侍郎刘正晖,刘婉和刘烟的父亲, 当日被贬, 正是霍闯送出城安置的, 原来还有后手留待今日。 此时前去打听消息的侍卫回报:“刘正晖夫妇拦下圣驾时,起先遭了太后怒斥,还道他是来翻女儿殉葬的旧帐,刘侍郎这才解释道, 漪妃另有一孪生姐妹, 有人近日在京城见过她, 已有孕在身,来求太后讨个恩赏,帮着寻人。谁想太后当时就变了脸,命将这两人赶出京城,再不许回来。” 陆霓坐回车里,琢磨起太后的反应,宫中的女人对子嗣最敏感,太后只怕一听便已明白来龙去脉,起码也是心有猜忌。 而这猜忌来得也很微妙,并未将刘正晖两人抓起或严刑逼问,而是赶走,不准再在京城露面。 这么说……太后是对解知闻起防备了。 回到金昌苑,陆霓迫不及待往正房走,一进门,就见李其单腿跪在床前脚踏上,苦苦哀求: “主子,你就喝了吧……” 怎么了这是? 茯苓守在外间,见殿下回来忙迎上去,也是一副如释重负,“殿下您总算回来了,李其这家伙不顶用,今日两副药,一口都没喂进去。” 陆霓不由挑了挑眉,季以舟这两日醒的时候少,大半日都在昏迷,不过每回她喂药,这人都很配合得呀。 李其求爷告奶,季以舟牙关死活不松,见了长公主进来,一脸沮丧,将药碗递过来。 陆霓这几日喂药手势越发娴熟,侧身而坐,把季以舟背后软枕往里推了推,身子垫进去让他倚着,环着的那只手接过碗,一手持勺舀起,递到紧抿的唇边。 季以舟薄唇微张,顺从吞下药汁。 李其瞪圆了眼,头一回知道,人昏迷着也会挑三捡四,彻底败下阵来。 其实陆霓也很怀疑这人的晕迷是不是装的,明明伤口已不再渗血,毒性算是去了大半,只仍有些低烧,刘宵都说恢复得不错。 喂完药,拿帕子替他揩拭嘴角,纤指悄悄在薄唇上摩挲一下,如他过去轻薄她时那样。 都说薄唇的男人情也薄,她用点力,揉得那完美轮廓微微变形,向上扯出个笑弧。 “多笑一点嘛,老是冷着脸,白长这么俊……” 陆霓扶他躺平,自己褪了鞋上榻,从他身上翻到里侧,肘撑在枕上,支着头侧躺,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不似过去冷峻。 低声细语,把今日刘氏拦路的事说了,男人闭着眼,仍跟从前一样,事事保持沉默。 陆霓大度一笑,“好吧,本宫也明白什么叫观棋不语,有些事时机未到,多说无宜。” 她自说自话,他平日的霸道,此刻尽数化作温顺,乖乖听从,一句也不反驳。 她把头倚靠在厚实的肩头,小心避开不碰到伤口,流露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意,咬着指尖犹豫再三,悄声向他打探: “后来……那只小鹿怎么样了?” 他的睫毛颤了颤,是要醒来的征兆,陆霓心里一紧,莫名有些惶惶。 季以舟徒劳着,掀不动重如千钧的眼皮,意识时而恍惚,时而清醒。 恍惚时,看见年幼的自己跟在小鹿后面,冷眼看它跌撞前行,山野间能吃掉它的猛兽太多,没了他,它怎么活? 但重获自由的小鹿回到熟悉的山林,便再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即使躲在崖下忍饥挨饿,也不回来求他驯养。 去幽州前,他疯了一样,满山遍野布设陷阱,猎杀、驱赶,将那些会威胁到小鹿的野兽全都收拾了,留给它一片净土。 两年后,老木送他回家探母,小住的那些日子里,他还专门去了那片山林,却再也找不到那只斑点鲜亮、双角纯白的麋鹿。 寻到附近猎户一问才知,刚走那几月,这片林子的野兔、松鸡等小兽数目剧增,引得远地一头吊晴虎来此盘踞。 不过一年,山里的兽类所剩不多,那头小鹿,大概是最早死于虎口的。 这事令他耿耿于怀多年,一口怒气不知向谁发泄,不自量力的小鹿,还是以鹿为食的猛虎? 到了最后,他想,错的大概是自己。 陡然清晰的意识像火苗舔上眼珠,季以舟蓦地睁眼,面前的桃花眸,与记忆中小鹿乌溜溜的眸子一模一样。 凝视良久,他淡淡说道:“它回了山里,被老虎吃了。” “你想要驯服它,可除非你能一辈子将它圈在院子里,否则,重归山林,丧失生存之力,只会死得更快。” 陆霓身子朝他挤了挤,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手环着他的腰,“鹿长于山野,被老虎吃掉是它的宿命,而且,你又如何知道,不能在林间奔跑,对于它来说,或许比死更痛苦。” 以他的敏感,立即听出她的意有所指,冷冷垂眸,心头隐隐生出烦闷,却很快被紧贴着的柔弱娇躯抚慰。 陆霓若无其事道:“本宫今天去看了老木。” “他又没伤没病,有什么好看。” 季以舟伸手抱住她,环在腰上的手臂没了从前强硬的力道,却依然很紧,隐隐昭示所有权。 陆霓却只注意到他的嗓音低而暗哑,让这话听起来更像撒娇。 原来他晕着时,果然知道她在不在边上,这才赌气不肯吃药。 她斟酌着字眼,慢慢说道:“你并未圈禁小鹿,而是给它自由,以舟,你和季威不一样,虽然你身上流着季家的血,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3 首页 上一页 86 87 88 89 90 9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