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乘上马车, 再次回到了皎月楼。 沈林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奢贵的酒楼,坐在紫檀案前,盯着满桌的珍齐佳肴,略有些局促。 “想来你也没吃午膳吧?”姬瑶难得热情, 亲自给沈林夹了几块桂花糕:“这是皎月楼的特色, 你快尝尝。” 沈林受宠若惊, 红着脸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娘子客气了。”他微抬眼眸看了一眼姬瑶,“上次相见,还是去年春天,小娘子如今愈发漂亮了, 还是这长安的风水养人。” “那是自然,比你那村里强太多了。”姬瑶面上浮出一丝小得意, 手撑下颌,好奇问道:“你们村里最近怎么样?刘玉芝呢?她还好吗?” 沈林道:“自从没了山匪, 村里太平多了。去年朝庭下发了批文, 刺史在各县开始督查,我们县令也比之前好多了,百姓有难事都给办的利索。去年夏天刘玉芝去了州里, 嫁给了她一个远房表哥,应当是过的不错。” “那就好……” 姬瑶一阵熨帖, 莫岭村的故事似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等了一会,不见沈林动筷。 一直沉默的秦瑨忍不住开口:“干坐着做甚,快吃些吧, 我看你可比去年瘦多了。” 沈林忧戚的看向秦瑨, 叹气道:“不瞒二位, 我实在吃不下,天天被春闱闹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不瘦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姬瑶这才想到正事,忙不迭催促:“你快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林看了一眼秦瑨,在获得他的示意后,方才徐徐开口:“刚才在文庙哭的,都是地方过来参加春闱的乡贡。我们大多数人已经在长安待了将近三个月了,只为准备这场春闱,但最近我们听到一些风声,有人在在外兜卖关节,很多生徒仗着家里的权势,都已经打通了这场春闱关节。” 姬瑶之前很少关注春闱,不禁问道:“什么是关节?” “关节就是舞弊的一种特称。”秦瑨神色沉郁,在她身边解释:“考生在卷子上做好事先约定的标记,考官阅卷的时候会一一比对,对上便就中榜了,根据花的银钱多少,中榜高低也不一样。” 姬瑶闻言一怔,奇怪的见识又增加了。 “这帮混账!”她猛拍桌案,“真是掉钱眼里了!” 秦瑨没她这么激动,沉稳的看向沈林,“你继续说。” “我们这些乡贡,无权无势,哪怕能找到兜售关节的人,也出不起买通关节的钱。多年苦读就是为了春闱,结果榜单暗定,这天下还有什么公道可言?我们不服气,跑去贡院举报,贡院的人让我们出示证据,可我们根本接触不到勋贵的圈子,自是拿不出来,走投无路,只能去哭文庙……” 话到末尾,沈林眼眶微红,气的捏紧了衣袍。 厢房内气氛沉重,姬瑶蹙着黛眉,不知所措的望向秦瑨,既气愤,又惭愧。 她一直认为科举是对庶民和寒门的恩赐,是公平公正跨越阶级的唯一途径。谁曾想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公开卖官鬻爵,委实让她大跌眼镜…… “瑨郎,怎么办呀……” 面对姬瑶哀然的求助,秦瑨斟酌片刻,对沈林说道:“你们听的只是传言,还需认真求证。你且回去好好准备春闱,两耳不闻窗外事,如此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你们?你们能帮忙吗?”沈林有些惊讶,突然反应过来,眼仁中升起希冀的光华:“对了,你们在长安营商多年,一定有些关系对不对?麻烦你们帮帮我们,只要给我们一些证据,我们自会去贡院求个说法,不会连累两位的!” 沈林越说越激动,秦瑨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下来:“你现在住哪?” 沈林深吸几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为了省钱,我们这些乡贡大多住在平康坊。” 秦瑨颔首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答复。” “好!多谢秦大哥!” 经过上次在莫岭村剿匪一事后,沈林对这两位长安的朋友极其信任,当即起身作揖,与二人道别。 沈林走后,姬瑶面色不愉,兀自生起闷气。 这些官员似乎各个都不省心,她之前怎么没察觉呢? 秦瑨看出她的郁闷,执起瓷壶给她倒了一盅茶,话音漫不经心:“前些年我曾上奏,科考有人徇私舞弊,你当初全然不顾,苗头没有按下,现在他们可是愈发猖狂了。” 姬瑶装傻:“你有上奏吗?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了。” 秦瑨撂下瓷壶,起身要走。 姬瑶见状,赶紧拉住他的宽袖,秀丽的眉眼掠过焦急之色:“你别走啊,这事怎么办啊?” 秦瑨睇她,“现在想管了?” “哎呀,你别在这阴阳怪气了。”姬瑶生气的甩了甩他的宽袖,“放这些乡贡天天在文庙哭也不是办法呀,何况沈林之前还帮过我们。这些买卖关节的人真是胆大包天,春闱乃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材,岂能让他们贪赃枉法?不论是谁,我都要揪出来!” 姬瑶仰着头,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罅隙里照进来,一束一束,正巧落在她巴掌大的鹅蛋脸上。 那双含情目此时变的坚韧,向外传递着一种倔强和决绝。 秦瑨望着她,心里倍感欣慰。 “贵人说的好。”他难得夸赞,“往后你想怎么做?” 姬瑶抿唇想了想:“待会回去,我直接把考公司的人全部抓起来,严刑拷打,就不信问不出个名堂来。” 明明是个娇生子,说话办事却总是简单粗暴。 秦瑨唇畔嗟叹,坐回她身边,“此举不可,敢做这一行的人一定早有准备,最起码嘴是严的,拿不到证据的话,审了等于白审,你还会落一个□□的名声。” 秦瑨一向思虑周全,在姬瑶看来,却是磨磨叽叽。 “想办事还前怕狼后怕虎的,真是麻烦。”姬瑶不满地撅起嘴,“那你说吧,证据怎么拿?” “让沈林自己去取。” 秦瑨展臂环住姬瑶,手掌覆住她大半张脸,把她捞进怀里,偷偷耳语。 姬瑶听完,杏眼亮晶晶的,满是崇拜:“这主意妙啊,只是这买关节的钱……” 秦瑨揉了揉她的面颊,淡声道:“沈林出不起,我来出。” * 入夜后,姬瑶方才回到宫里。 紫宸殿内灯明如昼,宫婢们进来替姬瑶盥洗,为她换上舒适的寝衣。 徐德海在旁问:“陛下累了吧?要去沐浴吗?” “不着急,去把卓骁叫来。” 在外面待了一天,姬瑶自是疲惫,不过她还有要紧事办。 徐德海看了一眼天色,踟蹰道:“现在吗?” 姬瑶笃定:“就现在。” “是……” 当御前的人出现在金吾卫衙门的时候,卓骁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去,就好像长期提心吊胆的嫌犯,面对缉拿时并不感到恐惧,而是一种解脱。 他随着内侍来到紫宸殿,立在高大的朱门前稳了稳情绪,方才带着一身夜寒走进去。 殿内燃着龙涎香,温暖如春,可卓骁的四肢都是冷的。 偏殿的软榻上,姬瑶斜斜靠着引枕,穿着一袭藕色抹胸长裙,外罩金丝绣蝶的缬衣,乌发披垂,不施粉黛,眉眼慵慵懒懒,显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娇媚之态。 良宵美景,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卓骁心头一惊,半跪在地向她请安:“臣卓骁,参见陛下。” 殿内沉寂许久,卓骁的心愈发忐忑。 直到一双嫩/白的小脚出现在视野中,他的耳朵方才听到姬瑶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朕。” 卓骁滞了滞,徐徐抬起头来。 他不敢乱看,眼珠就放在姬瑶的鼻尖。 姬瑶声音细软,神态却居高临下,“朕今日出宫,卓将军应该知道了吧?” 卓骁不敢说话。 “朕自私出宫,的确不对,但你窥察皇帝行踪,这可是能掉脑袋的大罪。”姬瑶停顿一息,声色俱厉:“卓骁!你的胆儿可真肥呀!” 面对皇帝的兴师问罪,卓骁再次垂下脑袋:“臣一时糊涂,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担得起吗?”姬瑶气不打一出来,“朕没记错的话,你的孩子刚出生没俩月吧,若就此砍了你的脑袋,是不是太可惜了?” 话落,她将手里的密函狠狠砸在卓骁身上。 卓骁一愣,颤着手拿起密函,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让他耳目眩晕。 通读一遍,卓骁精壮的身躯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都没说,阖上密函,深深叩在地上。 这是他一直想要忘记的事,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他曾以为宣平侯不说,世上就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这件事,殊不知是他太单纯了。 当今陛下虽然骄奢淫逸,但这世间最尊贵的人物依旧拥有最锋利的刀,那神秘的内行司,便是可以窥察一切的存在。 如此也好,这事大白余于天日,他也算解脱了…… 姬瑶半阖眼眸,揣度的眼神落在卓骁身上,试探道:“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卓骁想都没想便承认了:“臣那日醉酒,心情本就不好,结果那流浪汉在外怒骂金吾卫街吏,说我们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走狗。我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他几拳,谁知他却撞在台阶上死了。臣并不想杀他,是失手……” 话到末尾,他的声音蕴着浓浓的悔意。 “你倒是实诚。”姬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流浪汉的命也是一条命。现在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告诉朕,是谁指使你跟踪朕的。” 她顿了顿,凉声道:“你可以不说,但你要想明白,能否承担后果。” 紫宸殿内光影耀目,卓骁一头冷汗,双手死死攥着衣袍,无不出卖着他惶然不安的内心。 他紧紧闭着眼,脑中的思维激烈交锋,最终还是选择了自保,睁开空洞的眼睛,颤声道:“是……是太傅大人……” “太傅……” 姬瑶眼瞳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卓骁了无生气的说:“太傅起初害怕陛下贪玩,偷跑出宫不安全。后来太傅说朝中局势不明朗,陛下和宣平侯情谊给钱,怀疑陛下出去是和宣平侯私会,所以这才让臣窥察陛下行踪,其实……其实太傅大人都是为了保护陛下……” 姬瑶呆呆站着,好半天才回过神,疾言厉色道:“保护朕,就可以僭越皇权了吗!太傅老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糊涂,硬生生往外放把柄!若放在以前,这种事——” 她没说完,立时把话憋住。 若放在以前,这种事如果被秦瑨那些寒门官员知道,定是要联合起来弹劾太傅和卓骁。 如此铁板定钉的僭越,到时候连她都无法为两人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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