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 那人倒先道歉了,胡珊兰越发不好意思,抬眼望去,只见是位隽朗郎君,眉眼疏阔英气逼人,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空洞无神。 胡珊兰莫名觉着这人有些眼熟。 他道过歉绕过就。胡珊兰才迈了步子,吹了风的膝盖越发酸疼无力,她扶着栏杆许久不敢动弹。 “要帮忙么?” 那位郎君竟去而复返。 “啊。” 胡珊兰怔怔的,赧颜道: “不必了,多谢。” 他腰间佩刀,将带着刀鞘的刀递过来,胡珊兰吓得头皮都发麻了,他道: “当拐杖。” “谢,谢谢。” 胡珊兰接过刀弯腰拄着,才走两步,跟在身后的郎君问: “你是不是姓胡?” 胡珊兰顿时警觉,他继续道: “有人托我顺路照应你。” 他想了想,大约觉着不足以叫人信服,又道: “嗯,是我大嫂,她也姓胡。” 胡珊兰瞪大眼: “你,你姓徐?” “我姓沈。” 胡珊兰愕然了片刻: “哦,那,那您大约寻错认了。” 他顿了顿道: “你不叫胡珊兰么?” 胡珊兰心绪复杂: “可,可是……” 可是她二姐是送进了徐内官府上。 “我叫沈润,舱房在你隔壁,有事叫我便是。等到下船跟我走,我护送你到泽安洲。” 胡瑜兰可真厉害,连她什么时候出发坐的哪班船都知道的仔细。但这姓沈的是谁? 沈润说完就走了,胡珊兰拄着把大刀慢慢回去,冬儿瞧见了,吓得汗毛倒竖。 “是隔壁沈公子借我当拐杖的,你,你还回去。” 这么大的凶器,她也害怕。 船上的日子古井无波,倒是两三日后,有人瞧见胡珊兰只主仆两个姑娘,又生的那样娇媚惹人心动,不禁动了坏心思,半夜敲门。 胡珊兰才被敲门声惊醒,就听隔壁开了门,然后刀出鞘的清脆声音,再然后……就只有关门声。 胡珊兰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裹住。 冬儿也醒了,黑暗中主仆二人对视,眼神复杂。 郑蔚在胡珊兰登船后的第六日回到盛京。 晏深去看他时,他正奋笔疾书。 晏深从未见过这样的郑蔚,眼底遍布血丝,下巴生了一层青密的胡茬,衣衫褶皱,急切且狼狈。 “六郎?” 郑蔚没理会他,他蹙眉: “六郎,事已至此,不要再与余家作对,你以为你进了翰林,就不会被赶出去了?若真是那样,你的仕途就完了!” 郑蔚仍旧奋笔疾书,晏深凑过去一看大惊失色,抢过折子: “你疯了?” 郑蔚在折子上历数自己过失,入翰林院不过数日,就未告假十数日未曾应卯,以及编撰过程中出现的疏漏,只是一封请罪折子。 “你这是,你这是要自断前程?” 晏深几下撕碎他写了大半的折子,郑蔚看着被丢在地上的碎片,提笔,重新再写。 “郑六郎!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个女人你疯了?” 郑蔚却恍若未闻,下笔的速度又加快许多。晏深气急: “她已经走了!如果她心里有你,怎么会走?” “如果你是她,被人骗的一无所有,还被算计被利用,失了名节,被人欺辱,你不会走么?” 郑蔚总算抬头,晏深蹙眉: “她如何能与我比?” “如何不能比?是她不是人?还是你不是人?” 郑蔚说着愣怔了一下,在晏深的愤怒中又道: “我说错了,是我不是人。我做的事,禽兽不如。” 他想起寿宴那日,他慌张的闯过去时,正被郑昶欺辱的她惊恐畏惧,绝望无奈。他的心仿佛被扎了根针,一丝一丝往里戳,戳的他痛彻心扉,恨不得去死。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他恨不得时光倒流,但为时已晚。 “你真是发昏了!”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晏深。打从一开始,一切都是错的。为了报复他们,为了给自己寻一条飞黄腾达的路,我肆无忌惮的算计。是我骗的她一无所有,是我让她身陷险境,寿宴那日她为什么会掉进圈套?因为她要去救我啊!” 郑蔚心里刀割一样的难受。 “晏深,我活成了禽兽不如的狗东西。我甚至觉着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与她相守到死。那天,我完全可以提前警示她不要去园子,可我却让她去了。” 他的样子吓坏晏深,晏深收敛怒气,小心安慰: “但那天你也心神不宁,打破计划,提前抛下我们去了。不然,你不会差点死了。” 郑蔚冷笑了一下: “我宁愿那时候死了。” “六郎,郑昶惦记胡氏,即便你毫无作为,他也会对胡氏下手。你救,他会越发入魔,你不救,胡氏早也遭难了。从孟夫人把她送进你房里,她的命就注定了。你,你也是别无选择。” “我有选择。我守着她不让她去园子,她不会被害,我也不会受伤。我可以带她离开郑家,但我没有!我选了最肮脏的一条路把她推进去了!就为了我的私心!晏深,我是最无耻的人!在那之后我竟然还心心念念着会试,觉着只有飞黄腾达才能保护我和她,利用她心疼我,为把我安然送进贡院,她那么冷的天,在敬思斋跪了九天……” 如今他踩上登天梯,却失去胡珊兰。 郑蔚觉着胸口闷的喘不上气。他曾经觉着他做那些都是无可奈何,如果不自私凉薄攻于算计,他早就死在孟夫人的算计里了。 但其实并没人逼他,他也不是真就无路可走。 只要他不读书,孟夫人就会放过他。只要他离开孟家,一切也都会过去。但他没有,他只想用最粗劣的手段让孟夫人那些人不得不退避他。归根结底,是私心。 胡珊兰的离开让他醒悟。 做人,不是这样的。 欺骗和利用,永远都不应该。 他后悔了,悔不当初。 晏深看他愣怔许久,忽发狠似的继续写折子,他再度试图去抢的时候,被郑蔚一把推开了。 “郑蔚!你一个区区七品修撰,你的折子送不上去!” “那就给沈潇!” 这个名字一下震慑了晏深,他嗫喏道: “沈,沈潇?” 沈潇执掌的黄雀卫直听命皇上,颇得皇上信任。满朝上下大炎疆土之内,没有任何消息能瞒过黄雀卫。偏此人行事狠戾诡谲,谁的账都不买,是以朝野上下谁提到沈潇,都是畏惧中带着忌讳。 谁能想到呢,胡家送去徐内官外宅的女儿,竟私逃出去,攀上了沈潇。 胡珊兰离开前几日,胡瑜兰来看过她。作为亲姐妹,胡瑜兰一定恨不得他去死,一定会将他打入地狱。 “郑六郎你简直是疯了!你真要自断前程?” 前程?算什么。 曾经心心念念为之竭力,甘愿堕落为鬼,可如今看着,也不过如此。 郑蔚已然入魔。 他在走出贡院后再度看见胡珊兰时,弥漫的心疼愤怒中夹杂的让他不明白的复杂情绪,他如今总算想明白了。 是畏惧,是后悔。他怕她知道真相。 “平,平章公与闻圣大长公主宠爱女儿,不会,不会让你如愿的!” “那余容雅就只能嫁给死人了。” 晏深气的手发抖。 郑蔚将折子写好,带在身上去翰林院应卯。散值后,他径直往沈府去。 沈潇的宅子不算阔大,门上通传后,就请他进去了。等去了后院,只看见胡瑜兰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满树红艳艳的榴花似火,胡瑜兰慵懒的摇着扇子,见他进来,冷嗤了一声。 而郑蔚看着胡瑜兰,心头却越发的刺痛。 亲姐妹,同陷困局,胡瑜兰过的什么日子,胡珊兰又过的什么日子? 郑蔚将折子双手递上,胡瑜兰看了一眼,没动。 “求胡姑娘帮在下上书。” “我没那本事。” 郑蔚又道: “这是请罪折子。” 胡瑜兰这才看向他: “郑六郎,耍什么花招。” “还请胡姑娘告知,珊兰的去处。” 胡瑜兰愣怔了一下,忽就笑了。娇滴滴脆生生,百媚生。 胡珊兰从没这样笑过。 “郑六郎,人走了,你不是正好娶了余容雅就是,找什么?” 看来胡瑜兰还不知道胡珊兰离开的真正原因。胡瑜兰是什么性子,郑蔚大抵能猜到,能在那种境况下冷静铺排,逃离徐内官外宅撞上沈潇,还能求着沈潇帮她脱身,必是心机不浅的人。 胡瑜兰也不太相信胡珊兰仅仅因为郑蔚要娶亲,就会闹到那副境地。她见到胡珊兰的时候,那显然是心死的模样。势必发生了什么,但胡珊兰不想说。 看郑蔚宁愿自毁前程也要去找胡珊兰,胡瑜兰道: “郑六郎,说说,说明白了,我再考虑帮不帮你。” 胡瑜兰摇着扇子,好整以暇的看着郑蔚。 但郑蔚没的选择,他可以自己去找,但势必耗时不短,也定会惊动平章公府,他自问没平章公府的本事,余容雅绝对比他早找到胡珊兰。而在他没把握离开盛京的时候,他也不能与平章公府撕破脸,这些都会导致胡珊兰陷入险境。 短暂思量,他没有任何迟疑,将胡珊兰打从进入郑家开始的事,一一道明。他没有收敛也没有扩大,如实叙述。将郑家的算计,孟夫人的算计,郑昶的算计,以及……他的算计。 胡瑜兰死死捏着扇柄,恨不得打死这狗东西!那口气梗在喉间不上不下,让她难受的想死,等他说完,好半晌后,她才从牙缝儿里挤出话来: “公子请回吧。” 郑蔚看她,这一眼让胡瑜兰好容易压下的怒火腾的又烧起来,冷笑道: “你跪下求我啊,跪到什么时候我心气儿舒坦了,我就告诉你!” 生了折辱他的心思,也生了让他知难而退的心思,毕竟文人风骨,哪能跪一个商户女?谁知郑蔚毫不犹豫,一撩衣袍跪下了。 胡瑜兰吓的站起来,他跪了她更生气了: “跪死倒好了!” 愤愤就走了,留郑蔚一人在石榴树下,仆妇小心进去请示,屋里传出胡瑜兰愤愤的声音: “叫他跪!” 沈潇回来时天已经很沉了。一进院子瞧见人影顿时拔刀,待看清是个跪着的人,又把刀撺回去了。他搓了搓鼻梁老大不高兴: “瑜兰!你怎么能叫别人跪在石榴树下!” 那是他的专属! 他进屋去了,没多大会儿下人鱼贯而入的摆饭,继而送水,等到亥时五刻,屋里熄了灯火。郑蔚就直直的跪在石榴树下,青石板的地,从膝盖传来丝丝缕缕的僵硬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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