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檀看向独孤不求:“书怎么样了?” 独孤不求道:“被淹了一些。” 杨氏神情悲怆。 王娘子立刻要带着儿女去抢救书,杜清檀谢绝了她的好意:“当务之急是保住粮食,别让孩子们生病。” 谁知道这水会不会继续涨,书虽然珍贵难得,却没有人命要紧。
第84章 看来咱俩志同道合 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水位一直在上升。 杜清檀站在柜子上,看着黑沉沉的天际,听着孩子们的啜泣、女人们的叹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紧迫。 她想起了一首写长安水灾的诗。 “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 城中斗米换衾绸,想许宁论两相直。” 她想起了在长安历次的水灾中,曾有整整一个坊区500多户人家,在一夜之间被洪水没顶,消失不见。 她就想,倘若今夜水继续往上涨,那么她们这些人,又该往哪里去? 谁都知道水灾来了,就要往高处走。 问题是,整个坊区都被关死在这坊墙和坊门之间,能往哪里走? 墙头?屋顶? 万一水高过这些地方呢? 那就是灭顶之灾。 没有人会听见她们这些草民的呐喊,没有人看得到她们这些草民的悲苦。 不往上,就只能做砂砾,湮没水底,悄无声息,再被浪潮碾碎成尘土。 不往上,就只能做鱼肉,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用血肉和成别人脚底的泥。 “我决定了。”她和杨氏说道:“我要搬去平康坊。” 无论如何。 哪怕背后是万丈深渊,哪怕脚下荆棘丛生。 她也要带着全家人搬去平康坊。 她不要半夜时候房屋倒塌,被冰冷的雨水泡成腌菜。 她不要提心吊胆,日日夜夜担心是否有人会害自己和家人。 杨氏还不知道武八娘借宅子的事,只情绪低沉地叹气:“哪有那么容易,那边的房价高不可攀。” 杜清檀没有回答,只让采蓝把团团背稳些。 采蓝平时吃得多长得壮,这会儿起了决定性作用,可以轻轻松松背着团团不太累。 “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 王娘子怯怯地道:“这满屋子的书呢,若是卖了,怎么也能换得平康坊一座宅子了。” 杨氏猛摇头:“那不成,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知存了多少代才能有这些,若是为了好宅子卖书,以后我们怎么抬得起头来做人?” 王娘子讪讪:“我就是那么一说,您别当真。” 采蓝和老于头悄悄地看向杜清檀,五娘真做得出。 杜清檀半垂了头,看着脚下浑浊的水面上晃来晃去的灯影,一言不发。 “水退了,水退了!”王草丫大吼出声。 杜清檀拿灯笼一晃,果然看见脚下的污水渐渐退去,好些家具露了出来。 “哗啦,哗啦”水声响起,独孤不求顶着大雨,艰难地走过来。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上牙磕下牙地道:“出水口和排水沟都疏通了,刚才是被淤泥堵住了。” 杨氏和王娘子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独孤不求慢吞吞地爬上柜子,就在杜清檀脚边坐下,闭上眼睛软绵绵地朝她靠过去。 又冰又凉,杜清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她蹲下去,推他:“你是不是想睡觉?别睡,会着凉。” 他睁开眼,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她听不清,少不得凑过去:“什么?” 他便贴在她耳边小声道:“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也不单是咱们这里,整条街都被淹了,好些人家比咱们还严重。 至少一半人家的屋子塌了或是漏雨,但咱们屋子基脚比别人高,这些天又一直加固修排水沟,按说不至于。 昨夜睡前我才和王保检查过排水口,以及各处墙壁,当时都没事。这是人祸。” 杜清檀没出声,许久才道:“你为什么会受伤?” “为了出人头地呗。” 黯淡的灯光下,独孤不求勾着惨白的唇,玩世不恭地笑:“为了不饿肚子,为了不被水淹。” 他转动眸子,冲她夹夹眼睛:“杜五娘,我改主意了,我不要买这里的房子,我要买平康坊、崇仁坊的房子,要买那种大块的青石做基脚,修得高高的那种。” “我也想要搬去平康坊和崇仁坊。”杜清檀轻声道:“我想活得像个人,不想活得像猪狗。” “哟,看来咱俩志同道合啊。”独孤不求看着她不正经地笑:“这是没有酒,不然咱俩得喝一杯。” “谁说没有酒?” 老于头的声音在二人中间骤然响起。 独孤不求吓得一个激灵坐直身体,都结巴了:“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老奴一直都在这啊。” 老于头蹲在他身后,语气理所当然且无辜。 “是您之前说的,让老奴好生看护五娘,怕有人趁乱加害她,老奴便一直守在这……寸步不离。” 老于头对着独孤不求扬了扬柴刀:“您瞧这个,若是有人想使坏,老奴先给他一下。” 独孤不求由来一阵胆寒,飞快地挪到一旁,和杜清檀保持距离。 他急赤白脸地冲着老于头喊:“快收起来,刀剑无眼,万一掉下来伤到我咋办?” 老于头笑了笑,收起柴刀跳下柜子,去接才回来的王保父子,又抱回来一坛子浊酒。 王大郎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早就冻得受不住了,王保不由分说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酒,说道:“暖暖身子。” 独孤不求与杜清檀碰碰碗,斯文地抿了一小口。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 随着水位下降,站着的人都改成了坐。 女人们依偎在一起,把孩子护在中间,用彼此的体温保护他们。 男人们依靠在一起,小声咒骂官府不作为。 这一刻,没有贫富贵贱,也没有要求清净的淑女和讨人厌的熊孩子。 所有人都只是草民。 屈服于天灾和权势之下的草民。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鱼肚白撕破暗沉的天际,一缕阳光艰难地挤了出来,落到杜清檀的睫毛上。 暖洋洋的,带着些不真实。 “天晴了!雨停了!”王草丫吼了起来。 杜清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独孤不求的肩上睡着了。 而洪水,也退到了房子的基脚之下。 王娘子喜极而泣,和杨氏紧紧抱在一起:“我们不会死了,孩子们还能活下去!” 杜清檀坐直身体,仰起头,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那一缕阳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一股全新的,更为充沛的力量。
第85章 他是琅琊王 下了很多天的雨终于停了。 长安城徜徉在一片黄汤汤的淤泥和腥臭之中。 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谁也不知道,是否还会继续下雨。 杜清檀和采蓝互相扶持着,艰难在淤泥中跋涉着,朝向永兴坊进发。 永宁坊昨天夜里死了人,地势低洼的地方,有年老的人和小孩子在梦中被淹死,也有青壮年被倒塌的房屋压死。 她们从清早一直走到午后,好不容易才走到安平郡王府。 她们身上糊满了泥浆,就连头发丝儿上都糊着泥浆,全身腥臭难闻,狼狈不堪。 才经历过生死威胁的人,往往顾不上体面。 杜清檀站在安平郡王府外,掏出一块带着体温的碎金,和门子说道:“我叫杜五娘,是府上才请的食医,我要请见八娘。” 门子和她不熟悉,见着这么两个泥人儿,好笑又为难:“您这样怎么见贵人啊?” 采蓝又累又饿,还很担心杜清檀会支撑不住生病晕倒,当即就火了:“怎么不能见贵人?长安城变成这副鬼样子,还要草民怎么样?梳头沐浴熏香换新衣吗?去你娘!” 门子被吓了一跳,然后道:“你这小婢女,怎么能骂人呢?” 杜清檀沉静地道:“我们昨夜才刚死里逃生,她被吓坏了,莫计较。但你必须帮我通传,否则定会后悔。” 门子见她气势威严,出手就是碎金,果然不敢耽搁,便道:“要不,您往屋里坐,喝杯热水?” 郡王府的门房布置得整齐干净,和外面比起来差不多是两个世界。 杜清檀看着洁净的青砖地,摇头:“谢你好意,不必了。” 若非必要,她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门子摇摇头,折身往里走,忽见大门打开,紫袍玉冠的温润男子被人簇拥着走了出来。 是当初在薛家门口遇到的那位年轻的郡王。 杜清檀只看了一眼,便垂了头。 他身边的一个男子却是皱了眉头:“哪里来的两个泥人?有碍观感!还不速速赶走?” 门子赶紧上前禀报:“回六郎的话,这是府里才请的食医杜五娘,家里遭了水灾,来见八娘的。” 杜清檀捋了一下,知道这男子是武八娘和武鹏举的长兄,安平郡王的嫡长子,便低头行礼。 武六郎显然听说过她,皱着眉头看了她一回,冷声道:“往旮旯里去,别在这里冒犯了贵客。”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交握着双手,硬邦邦地戳在那儿。 “五娘!”采蓝使劲把她拖开:“这可不是犯倔的时候。” 杜清檀当然知道不是,只是那口气憋着,就钻了牛角尖。 “六郎不要为难她们。”紫衣郡王温声道:“她们一路挣扎而来,足够惶恐不安,理应安抚。” “郡王说得是。”武六郎叉手行礼,却不见有多尊敬这位郡王。 紫衣郡王也不在意,先让门子往里去送信,然后问杜清檀:“杜五娘,你从哪里来?那边灾情如何?” 武六郎介绍道:“这是琅琊王。” 杜清檀行了礼,平静而冷漠地道:“回郡王的话,民女从永宁坊来。那边内涝严重,淤泥满街,倒了不少房屋,死了不少人,还有很多人饿肚子。” “五娘!”采蓝害怕地低喊了一声,就怕这席话会惹祸上身。 杜清檀脊背挺直,目光清亮而冷漠:“怕什么?郡王既然问我,便是想听到真话。但凡有眼睛有耳朵的,都能看到听到,难道长安府尹不上报么?” 这话说出来,一群男人全都肃了神色盯着她看。 杜清檀不卑不亢不回避,也不打算为民请命。 倘若她没猜错,这位琅琊王约是姓李,并没什么权势。 武六郎也一样没权势。 和这样的人谈民生艰难,不过一堆屁话废话,浪费口水。 武六郎凑在琅琊王耳边低声说了句话,琅琊王点点头,朝杜清檀微微一笑,温声道:“小姑娘家不要随便犯倔,对你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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