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野并不吃这招,季棠却很吃。 季棠笑嘻嘻地说,“这就是老花你消息不灵通了,咱们小七冲冠一怒为红颜,得罪了两个帮派呢。” 花无叶温暖的手抚摸过季棠的下巴,忽得一用力,季棠怪叫一声,鲤鱼打挺似的从地上弹起来。 他用力将自己的下巴往回扳,终于在听到一声骨头的响动后对花无叶骂道:“老娘们儿,要死啊!” 花无叶无所谓地笑笑,“谁让你插嘴了?” 本就挨了鞭子,将积压的单子全做完后仇野的嘴唇已看不见一丝血色。尽管后背全是鞭痕,稍微一动就会往外冒血,但仇野的背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锋利得就像他腰间的那把雁翎刀。 他很累,他需要休息。 是以,他没看花无叶,也没看季棠,更没看院儿里其他还没出声的三个人,径直朝屋里走去。 挨鞭子是因为掺和了其他帮派的事,阁主亲自动手挥鞭。 阁主说:“小七,你是睚眦阁的刀,刀就该做刀的事,没有人拿起你,就不该去闯祸。福星镖局的镖师没有雇佣你,小竹山的山匪也没有雇佣你,他们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可你却把他们都打得落花流水!” 刀是不能擅自行动的。 仇野默默地挨着鞭子,一声不吭,不反驳,也不喊疼,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可是他们耽误我看人跳舞了,若他们在茶馆里打起来,那支舞就跳不完。 他一共挨过两次鞭子,这是第二次。挨第一次鞭子时他只有十一岁,那次是因为他当街杀了一名即将上任的京官。 没有人雇佣他去杀那名京官,是他自己要杀的。尽管挨了鞭子,又被吊在树上三天,他还是觉得自己杀得对。那名京官就是该死。 那天天色雾蒙蒙的,仇野藏在树立等新上任京官的马车。京官的马车过去了,那辆马车后远远地跟着另一辆马车。 马车的轿帘被掀开,一个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便露了出来。 女孩发现了藏在树里的他,他只好跳上屋檐,去追那京官的马车。 女孩依旧看着他,那眼里露出的神色,似是……羡慕。 你到底在羡慕些什么呢?宁熙。 最后一鞭终于落到后背,仇野拭去额上冷汗,穿衣离去。 阁主却叫住他,“你可记得你的承诺和誓言?” 阁主说完后微微一笑,他总是在说完一句话后露出微笑,在开始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又立刻把微笑收回。睚眦阁的阁主仇漫天就是这样一个人。 “记得。”仇野说。 “是什么呢?说出来。”仇漫天的笑容停在脸上。 “睚眦阁是我的师娘,阁主是我的师父。”仇野说话的时候脑海里响起阁主的声音。 ——“从今日起,睚眦阁是你的师娘,我是你的师父。” “我会做睚眦阁的刀,为睚眦阁效力,报答师父的恩情。” ——“我不需要你特别做什么事来报恩,只希望你能留在睚眦阁,成为一把锋利的刀。你以前没有家,没有姓名,没有记忆,但从今往后,你会有睡觉吃饭的家,还会有个好听的名字。你要知道,这世上有比又冷又硬的馒头更好吃的东西。” 那时他三天没过一点东西,因此那个馒头也变得格外美味。仇野不会忘记那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正如他不会忘记曾许下过的承诺。他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仇漫天拍拍仇野的肩缓缓道,“曾经也有人发誓说不会背叛我,可他最后还是背叛了,他明明是我最信任的人。那段时间我既伤心又难过,好像整个人都废掉了……” “阁主,我是会信守承诺的人。”仇野打断道,“还有,不要再说那个我已经能倒背如流的故事了。” “小七,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仇漫天说完,又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 云不归也和仇漫天一样喜欢笑,只不过他不是在每句话说完后再笑,而是永远在微笑。 他永远是一副闲适随和的样子,不管好酒烂酒,有酒他就会将就着喝一口。山珍海味他能享受,粗茶淡饭也吃得下。 云不归笑起来很随意,因为每次笑都是发自内心,所以笑容在他脸上显得既自然又令人舒服。现在他正在笑,看着仇野,无奈地笑。 “小七,接着。” 他朝仇野扔去一个药瓶,高声道:“这药贵,你省着点用。” 仇野接住药瓶,又朝云不归扔回去,“多谢二哥好意,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云不归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又不会挨鞭子,哪儿用得着这个。” 他说着又把药瓶抛过去,只是这回,药瓶落在了季棠的手里。 季棠笑嘻嘻道:“既然小七不收,那我这个当哥哥的只能笑纳了。” 云不归挑挑眉,继续眯着眼睛晒太阳。 花无叶像只猫似的走到季棠身旁去摸他的下巴,“这骨头刚归位可别笑得太猖狂,小心下巴又掉了。” 季棠收住笑,打开她的手,“不过一瓶药,我去卖了给咱俩换酒喝,成不?” 花无叶懒得理他,看向仇野,“方才那癞皮狗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开窍了?” “哪儿是开窍了,是得失心疯了。”季棠冷笑着,“我看他是对那小姑娘动了真心。” “没有。”仇野说。 季棠还是冷笑着,“最好没有。” 做刺客的人,什么都不能有。不能有朋友,不能有家人,不能有喜欢,甚至不能有生命。 一旦有了这其中任何一样东西,你就会不够冷静,就会有顾忌,你手里的刀就不再锋利。手里的刀不快,你在江湖中就没有道理。 虽然季棠跟花无叶看上去亲近,实际他们心里比谁都冷漠,他们只不过是互相“解闷”的工具而已。 睚眦阁有睚眦阁的规矩,你若是要发泄,外面的男人女人随便玩,你若是敢动情,男人女人都不允许,甚至连外面的一条狗,都不允许! “小七,你可不要变成第二个大哥。”花无叶好心提醒道,“大哥对一个妓子动了真情,现在刀也拿不动了,人也杀不了了,阁主天天鞭挞他,他也无动于衷,真是好可怜一男人。” “不会。”仇野说。 春天已经来了,今日又有太阳,太阳照在身上热乎乎的,可是仇野还是冷得像是数九寒冰。他眉眼清冷,在说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这下季棠相信仇野没动真心了。他觉得仇野真是个奇怪的人,大晚上把姑娘约出来竟然不睡觉,反而去夜市看那没意思的花灯。 见仇野又要走,季棠接着提醒,“不要变成第二个大哥,也不要变成第二个燕青青。” 只可惜,他话还没说完,仇野便轻盈地跃起,顺着酒楼,从最底层往上腾飞,几乎是眨眼一瞬,他就到达顶层,打开窗户,进去休息了。 “好轻功,受伤了还飞那么快。”季棠抬眼向上望,阳光将他眼睛刺得飙出泪水。 常年在游走在黑暗中的刺客受不住这般强烈的阳光,所以只抬头看了几眼,季棠便揉着眼睛低头休缓。 眼睛被太阳刺得疼,季棠抹去被阳光刺出的泪水去看花无叶,想跟她讨论用卖药钱买的酒该怎么分,可谁知,一个巴掌重重地在他脸上扇出一声脆响。 “贱人。”花无叶说。 “老娘们儿,你这是做什么?”季棠摸着脸冲花无叶笑。 总有些人很奇怪,被人打了不仅不生气,还要摸着被打的脸笑。 花无叶却是生气了,“我跟小六子一人一剑,能把你捅成马蜂窝。” 小六子就是燕青青,七杀手中排第六。 睚眦阁里的杀手都是孤儿,只有燕青青有阿娘,可惜,燕青青的阿娘是个活死人,每天都需要在价格高昂的药水里泡三个时辰才能继续当一个活死人。是以,燕青青一边杀人赚钱,一边用药水吊着阿娘的性命。 她实在是个不合格的杀手,她有顾忌,正因为有顾忌所以在跟人厮杀时不会像仇野一样拼命,她怕自己死后,阿娘没有人照顾。 所以燕青青的剑不快,能杀的人也不多。 但阁主还是收留了她,给她活儿干,让她能赚钱。因为那个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女人虽然是燕青青的顾忌,但也是她的动力。 只要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永远醒不过来,只要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永远需要高昂的药水续命,那么燕青青就永远会用她瘦弱的胳膊挥动匕首,帮睚眦阁杀人。 仇漫天是个生意人,他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燕青青武功不高,却有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即使她已经不再是个少女,一双眼也秋波流转,惹人生怜。正因这双娇弱的迷人眼,即使知道她有错,人们见了也会忍不住原谅。 是以,她只要用这双眼将男人骗上床,十有八|九就能得手。 季棠看不起燕青青,也嫉妒着燕青青。 看不起是因为燕青青武功低下,嫉妒是因为她的阿娘还有活着。即使她的阿娘是个活死人,她也是个有娘的孩子。 现在,燕青青正把她的阿娘扶坐在轮椅上推出来晒太阳,活死人也需要晒太阳。 见季棠和花无叶怒目相视,燕青青心里着急,手指扯一扯花无叶的衣袖,“花姐,算了吧,我没事的。” 这番语气再配上那双眼睛,实在是我见犹怜。不过落在季棠眼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压根就不吃这套。 得,这白莲花勾完男人还要来勾女人。季棠轻蔑地从鼻子里朝她嗤气,接着吊儿郎当地看向花无叶,“老花,你要这么护着她,就让她请你喝酒好了。” 花无叶爽快道:“好!我还不稀罕你的酒。” 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季棠哼唧唧地小声叹气,“看来这睚眦阁真正能被称为刀的,只有小七一个人啊。” 他们这些人都会嫉妒,有贪欲,会愤怒,只有小七,清冷淡漠,无情无欲。 把季棠打发走,花无叶瞧着瑟缩在一旁的燕青青,“你愧疚些什么,干嘛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燕青青支支吾吾地,声音也变得极小,“我只是不想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她看上去像是要哭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没别的意思,可三哥总是误解她。 花无叶冷笑,“他不愉快就自己受着,关我什么事。小六子,我渴了,请我喝酒。” 燕青青微微一笑,连忙应下,“我屋里有坛陈年花雕。” 大家都走了,云不归也不知何时像朵云一般被风吹走,院儿里只剩下黄铁衣一个人。 他在七杀手中排第四,有一身健硕的肌肉,因为经常脱掉上衣在阳光下练刀,所以肌肤被太阳烤炙成蜜色。 现在,院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光着上半身练习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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