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他才进的屋,骆校尉遣人来,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就将人给拉走了。”冬日里粥凉的快,霍小蓉一口吞了半碗,察她神色不佳,皱起眉愤声问了句:“小冉姐姐,可是大当家的不要脸,那什么…欺负了你!?” 被她这直白的问话唬了一跳,赵冉冉赶忙摇头,知道同她说不明白,缓过神后,她垂眸加快了吃粥的速度,心事重重地想着等一会儿霍嬷嬷醒了,她得让人去寻戚氏。 . “姑娘莫慌,我已遣了二十余人阖城去寻了,倘或今晚上还没消息,待王爷回来,便可令官府的人一同去寻……” 从霍嬷嬷嘴里,赵冉冉知道了段征夤夜离开的因由。她捧着杯热茶在东厢门前等着戚氏夫妇回来,一面便将那朝堂砥事想了一番。 先前段征同她讲过,他同闽地封了河东王的白松从来就是死敌,然如今家国当前,黎民亦乱久贫苦,双方皆是一面练兵布陈,私下里却都欲在今岁暂息。 如今好不容易和谈做成了,且那白松已应了上缴十万件兵器出来,可以说,算得上是一桩颇足称道的功业了。 怎么会在此时,那崔克俭联络几家士族大姓,一纸诉状递去御前,痛陈他镇南王结党营私,随意侵吞官员田产呢? 而今江南辖地渐渐恢复生息,而他又圣眷正隆,崔大人即便嗜财若命,此时上奏,岂不是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得不偿失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实在是不大懂,依崔克俭那样的老谋深算,如何会于这档口如此行事? 朝野中事,她到底都是从纸面得来,是以这一整日,她心神不宁的,一边等霍嬷嬷寻人的消息,一边也盼着他回来说话。 只是,一直到金乌西沉,蘩楼里依然静谧一片,两边都没有着落。 弹劾之事倒可缓缓,然而戚氏如今还未有消息,赵冉冉再也坐不住了,随手披上那件浅藕色大氅,拖着酸软的步子就朝院外疾步而去。 或许是霍嬷嬷真个将人都派了出去,她一路行至行宫巍峨的门前,才恰巧遇见从外头送礼回来的秋纹,后者见她脸色不好又似要出门的模样,即刻将手上的一块绢绸交与身后的小丫头,上前扶了她就对守门的侍从喊道: “没瞧见姑娘要出门子?还不等等关门。” 秋纹素来在下人面前有些体面,然而她这一句娇斥过了,那纵九横七的朱红大门依然重重合上了。 “上头的令,赵姑娘也是知道的,还请恕罪。” 这是半月前段征许她出府时定下的规矩,为防她再次逃走,她同戚氏夫妇三人,必须始终留下一人。赵冉冉知道这个,她亦知道此时同守门的侍卫纠缠无用,遂一脸凝重怔然地拉着秋纹回了头。 天幕彻底暗下来,秋纹心思敏锐,看出她身子有异并不说破只是好生扶着,两个一边走时,一边说些闲话。 赵冉冉只觉右眼皮跳得愈发快起来,她用力揉了下眼角,转头瞧见小丫头手上抱着的两匹苏绣时,随口问了句:“年关就到了,买这么薄的衣料,是留着开春制衣吧?” 秋纹一笑,扶着她跨上挂着宫灯的抄手游廊,一时找着了话头,连珠儿炮似的就将今日上头交待的事儿说了。 “…那桂大将军实在喜欢王爷送去的珍宝,这不非要留着李管事与骆校尉用膳,我们这些作奴婢的也一并沾了光,正巧桂将军的姐姐在府上,随手竟赏了咱们这苏绣一人一匹呢……” 这一处抄手游廊横跨过一片溪水,曲折蔓回,走的慢时,足要行上半刻才到的了尽头,秋纹后头的话她都没有多听,脑子里渐渐萌生了一种有些荒唐的猜测。 什么时候,段征竟同桂家交好了?这一层关系,又存在了多久,总不至于…… 然而这些隐匿琐碎的猜想还没铺展,游廊后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纹和几个侍婢当先转头去看,有两个侍女比赵冉冉高一些,是以宫灯虽亮,奔走而来的两个仆从并没看清她。 秋纹眼尖认出了其中一人,拦住人就问他何事急躁。 “哎呦霍嫂子让咱寻人,人却从城南运河里捞了出来,泡了一日,脸上身上都肿的不成样子,惨呐!” 赵冉冉脑子里嗡得一声,跳了一日的右眼皮终于是停了下来,她一口气哽在喉间,不自知地晃着身子倒退几步,小腿撞着一块湖石,漆黑天幕倒转间,她甚至都不曾惊呼一声,便坠入了数九寒冬的溪水里。 顷刻间,冰冷刺骨的水流淹没她的五感。
第44章 替死 一把打开侍女端着的汤药, 赵冉冉赤红着被高热熏热的眼,她哑着声坚持问道:“王爷呢,我方才分明听得有人喊他。” 侍女蹲下身收拾碎瓷,仍是一脸恭敬而冷漠:“是姑娘听岔了, 王爷从昨夜就去了府衙, 并未回来。” 昨夜被刺骨冰水泡了, 她一直高烧昏迷到了今日晌午才清醒,本就是前儿被折腾的狠了, 下头伤处被寒气侵了,外加陡然得知戚氏惨死的消息,她整个人虚弱恍惚到了极点,五内如焚的,素来温婉的眉目都变的狠厉狂躁起来。 “滚开!”又有一个侍女端着粥碗趋步上前, 她抬手抢过瓷碗撑着床榻喊道:“他不来, 那我自己出府去!” 好端端的, 戚氏莫名被人推去运河里溺毙,迷离间她更是通过这几人的窃窃私语, 意外得知了薛大伯因殴伤贵人被定为死囚之事。 从前在尚书府时, 戚氏性子泼辣, 嘴里刻薄护短, 原本就不讨桂氏母女的喜欢, 那时候有外祖薛家撑腰, 她才得以在尚书府里陪她长到十二岁。 前日她被截去花船, 此事是何人所为,大体上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 薛大伯同戚氏感情甚笃, 如今她无瑕伤怀, 务要冷静下来, 先将活着的人救下再说,那对母女是怎样的性子,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谁敢再拦我!”嘭得一声抬手将粥碗远远掷出去,竟一下将屏风也砸倒下去,趁着侍女乱作一团,她翻身滚落下床榻,拾起离着最近的一片碎瓷抵在了项上:“都让开路!” 就在侍女们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之际,眼看着锋利碎瓷都已然划破了皮肤,门外适时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 “速速收拾了,你们都出去吧。”在侍女们俯身收拾鱼贯而出的档口,段征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而后又转身同门外的骆彪慎重低语了两句,待人皆走完了,他缓步走到桌前,朝她伸出一只手:“别闹了,冉冉,你在流血。” 他神色瞧着极为疲累,眉睫间亦是少见的愁虑。 可是赵冉冉并没如何觉察,这个新的亲昵称呼,让她一下子回到了前日黄昏,自然也想起在繁华热闹的广陵城内,那竟是她同乳娘最后一回相见,如今她陈尸含冤,她恨不能手刃仇敌。 外头天色阴沉沉的,屋子里的几扇窗户又被人拉了帷幔遮了,此刻唯有一盏昏黄宫灯,映着赵冉冉一张高热潮红的脸,她眸光中是连自个儿都未觉出的痛心癫狂。 她半坐在地上,见他脚步动了,手中的瓷片却握的更紧了,想要开口时,却是未语泪先流,哽着喉咙剧烈地喘息起来。 京中的巡御史还等在花厅里,正同桂大将军的得力干将一起饮茶。 此次江南两派中,以崔克俭为首的文臣乡绅们因了将行的赋税新政,已然同他们这些新贵武将势不两立,动静越闹越大,惊动了天子。 这两日新仇旧恨一并发作,段征忙得焦头烂额,才知道镇守一方要用的心思,委实比行军打仗要复杂莫测的多。饶是有陛下信任,崔克俭此次上奏,他也务必得慎重处置。 因此,不得已的,才将同桂家的关系拉到了明处。 “你先将瓷片放下。”他驻足凝眉,目光恳切地紧紧盯着她手中之物,“地上凉,来,我拉你起来。” 回应他的却只有赵冉冉愈发不信任的泪眼,这节骨眼上,桂大将军的好甥女还偏生为两个小人物闹出这等事,他暗自握拳,也只好立在桌前不再擅动。 平复了些心绪,赵冉冉盯着他的眼睛,只问了两句话: “你早已同桂家交好是不是……救薛伯伯出狱应是不难吧。” 旁的事情,她也猜得了大半,只是如今连问也不屑问一句的。 “好,我会谴骆彪亲去救人。”微末小事,他自是想也不想地就应了下来,“即便是为你乳娘报仇,过一阵子,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他一面诱哄着,一面试探着就靠了过去,提到戚氏时,见她手腕颤栗明显松了心神,他遂一个跨步上前,在她腕上经处轻巧一捏,那片锋利碎瓷就应声落地。 段征立刻将人拥进怀里,指腹朝她项间探去,确认伤处无碍后,便将人抱坐上塌。 “是我大意疏忽,你不必忍着,想哭就哭,外头的事我都会一一料理干净。”抬手来回顺她凌乱长发,段征怜惜地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说话间,听得外头脚步声,他目光冷然挑眉朝外看去。 得了肯定的答复,赵冉冉卸下一口气,不觉悲从中来:“阿娘…她停灵何处,我想去…看一眼。” “还在府衙停着,我已叫人去接了,你好生睡一觉起来,再去看不迟。”他无奈叹息:“朝中出了些乱子,还有客在等,我叫小蓉来陪你吧。” 说完也不指望她回话,唤进两个侍女陪着,交代了两句又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床榻上高热不断的女子浑浑噩噩地进入昏睡。 . 衡潢阁花厅。 一个面白无须气质却极为俊逸的年轻宦者,正悠然拨动盖碗。 此人原是季国公府收养的一个小宦,名唤凌修诚,因是从小聪慧异常,算是个文武全才,这一年里替国公府为圣上办妥了不少疑难暗事,故此旁人尊称一声凌大人。 在场另一个是桂大将军麾下的一名何参事,他跟着桂祥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又是个话多的,一见段征回了花厅,便纵横捭阖洋洋洒洒地说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段征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条陈。 江南即要推行新法,变法者同那些旧绅官商,总有一方是要流血的。 变法者首当其冲不就是他自己么,段征默然,离了骆彪和赵冉冉,出于藏拙的目的,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听完了,他一脸斯文和煦地笑了笑,挑眉看向凌修诚: “不过是要些银子田亩,闹得喊打喊杀的。圣意如何,想必凌大人早已心中有数了?” 这话说的沉稳,可是他垂在桌下的手掌依旧无意识地捻动两下。 凌修诚抬眉点点头,他是个清寒的相貌,过往的经历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若非身上这御赐的特殊官袍,乍一看起来,就是个弱冠刚过的年轻士子。 “圣上的意思。”他将碗盖清脆一扣,视线扫过上首两人,缓生说了句:“崔大人莫动了,不过此番士绅上奏闹事,还得有人替崔克俭出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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