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那样,兄长当时也寻了个破木匣子, 那一匣泥珠, 他宝贝似的收了许多年。 幼时的小玩意儿, 却意义深重。 段征望着那一赤一白的两颗琉璃珠, 忽然笑了笑, 似是浑然忘了目下十万火急的处境。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仗着身手好, 总要去做些涉险的事。” 赵冉冉从他手里只接过了那枚莹白的珠子,她将珠子收好, 又似随口补了句:“人总比物件珍贵。” 身后人没应声, 只是控着缰绳将她护在怀里, 低喝了句:“坐稳了!” 明明老宅就贴着北城根下,半月前他们下山入城时,也是从北边山道下来的。 等马儿拐到东西昌明主街,就要一路朝西门疾驰时,赵冉冉突然按上他挽缰的胳膊,蹙眉试探问:“一年就这么一回,就算夜市不去了,取道西山绕回去,又何苦奔命一般?” 身后人沉默着,只是又重重挥了下鞭子。 “告诉我实话。”预感越发不好,她探手下去覆在了他手背上,语调也愈发肃然,“何等军务这般着急,还要舍近求远,连北城都不敢出了?” 因是边地情势,先前赵冉冉都是知晓的,她又聪慧通谋算,因此,段征凝眸想了想,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堪用的说辞。 迫于无奈,他便将闽人来攻之事据实相告。 “云沛山的五万人尽够了,不必忧心。” “你回云沛山,放我下去。” 又一枚烟火在夜空中爆开,猎猎夜风中有远近人家欢聚笑闹的声响。 天幕火光散去之际,一直未再出声的赵冉冉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突然撑着马身朝下坠去。 “发什么疯!白松素来军纪严明,不伤百姓,他们至多是纳些钱财,伤不了性命。” “不行!万一带兵的是表兄,俞家从前轻视欺辱他的人颇多,他又那般心气小。” 青白赤蓝的烟火微光映在女子浅褐的半面上,她睁大了水色眸子,竭力偏过头哀求着看向他:“你先走,让我回去一趟,或是想法子遣个人回去,你自回去布防,我安排了人,便会回来。” 一席话说的凌乱,正待她绝望之际,马儿嘶鸣一记,身后人调转马头,冷声道:“你表兄心量小,我倒是还砍了他一只胳膊。邬埕没有屯兵,先说好了,外头炮火一响,我就掉头。” 俞大掌柜家在城东,二刻后,当他们才奔至一户旁支门前时,一簇烟火里,便有一下极为耀目的明黄色火焰燃过半个天幕。 这是探子惯用的,段征只是仰头扫了一眼,在它还未燃尽之际,就用长刀一下砸开了主人家的门。 因他砸门的气势颇为骇人,主人家出来三个男人,刚要质问,就见他同主家小姐共乘一骑颇高壮的战马,只丢下句‘亥时城破’,便勒马朝西一路疾奔而去了。 这一夜,水乡的许多人家多去了城东南,这一户人家也是因家中有人病着,才会错过这样难得的盛事。 主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弹指间骏马就飞掠过两座石拱桥。 这一次,不论赵冉冉怎样哀告叫嚣,他都没有应一句的,只顾神情凝重地不住挥鞭。 一直到远远瞧见西城门了,段征胳膊上挨了她一口,他连退避动弹都不曾有,只觉着心里头莫名被刺了记,不由得冷笑着问: “你要救他们,难道就一点也不怕,我今夜会逃不出去吗?” 勒缰一提,他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含糊,控着马首一个飞跃箭矢一般跨过城门下的拦马障。 在几个老兵衰残渐远的喝骂声里,他俯身在她耳畔轻笑:“还是说,阿姐盼着我落在那位手里……不知你那位好表兄,是会将我削作人彘呢,还是直接让人把我五马分尸?” 这般血淋淋的话,他却说的轻巧,甚至刻意放低了声调,带着些冷气森森的恶意。 应景似的,极远的东边天轰然炸开一道惊雷,听着绝不是爆竹一类能发出的声响。 “别说了!”赵冉冉只觉着后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她原本就没想留他一起去报信,闽人骤然发难,其中的危机险处她何尝察觉不到呢? 只是,坞埕今夜祭祀祖先娘娘,并非江南各地通俗的节日,其日几家行会巨贾的领头人都会去城东南坐镇。 虽是坞埕人的盛事,南边的州县许多都不曾听闻过。而闽人特特在今夜来袭,实在让她不由得要多想。 她十五岁那年最后一次回祖宅,恰赶上那回祖先娘娘诞辰,彼时陪她逛长街至中宵的人,正是俞九尘! 偷溜回去时,乳娘戚氏迎着风坐在门槛前,大掌柜家的夫人竟也陪坐着,两个妇人都是暴烈性子,当着面‘提点’了表兄许多,都是些极难听的话。 南边天炸亮的惊雷,同城外山头上的烟花一并,衬着往事历历,她忽然就觉着心口里堵得厉害,无可奈何,也无措愧然。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东南二处攻城的炮火声赫然密若鼓擂。 心知再无回头救援的可能,她望着北边黑黝黝的苍茫山势,极快地揩去面上泪水,沉声回道: “你只管放心对敌,即便……”咽下不吉利的话,她思索了下,还是将留给自己的云沛山北麓水道说了出来,“到时候你跟我走。” 马儿沿山道疾驰,夜风愈发凌冽,段征有些意外地蹙眉看她,山势愈发狭窄陡峭,他不敢多分神,只是胸怀里温热酸涩,凝神又转过一处窄坡,他才郑重点头说了声‘好。’ 、 篝火衰残的营地前一片狼藉,泥地上的鲜血还有未被冻住的,昭示着不久前的混战。 赵冉冉跟着他沿各营查看,却始终未见的他的三名心腹将领,段征在各营间巡查清点,一言不发的,默默记下了被留下的人数。 地上散落的尸首间,夹杂着许多闽地惯用的短刀,他俯身随手捡了把起来,正细细查看时,一个先锋过来拜见,递上了尉迟锦的留信。 他毫不避讳地展信与她同看,只见上头字迹潦草,似是慌乱中随意写的,只说了闽人奸细忽然作乱,他要往北去调兵之事。 看过纸条,他突然朝她问了句:“你觉着尉迟这个人如何?” 赵冉冉疑惑地望了眼他,便垂眸照实说出了心中所想:“太过刻意了,应当……是深藏不漏,有过人之处的。” 段征颔首接口自语:“若无过人之处,真像他表现的那样是个怯懦嗜杀又好男风的草包,交接兵权这般天大的事,陛下就是同他再亲近,也断不会将此等事托付他。五万人在山上,易守难攻,要挡闽人十五万人,并非是难事……” 分析至此,段征忽然面色骤变,他一下扯过她的手腕紧握着,一面让赶来的两个参将继续去清点,一面疾步拉着人朝主帐而去。 还不待赵冉冉开腔,迎面过来个他平素信得过的小将,他当即拦下那人,同他耳语交代了两句。 见那小将按吩咐去了,他突然松了手,冷着脸道:“方才那人叫周荥,是瞿副将捡回来的养大的孤儿,你一会儿同他走,他会送你到松江府口岸。” 她睁大眼惊异地瞧着他,好像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他进帐抱了个包袱出来,甩到她怀里。 “等周荥带几个堪用的人来,你只管跟着走,一刻也不要耽搁。” 她抱着包袱愣了愣,就见他同几个匆忙赶来的属将们进帐议事去了,她立在帐前,不断听着里头有紧张高亢的喝骂争辩声传出来。 布防还未商议出来,那个叫周荥的年轻小将就带着十余名军士走了过来。 周荥年岁轻人却老成,多的话一句也无,只是随意拱了拱手,就朝东边山路作了个请的姿势。 那不正是半月前,她偷溜下山时走的路。 冥冥之中,她觉出了不对,望着那条山道,想着松江府口岸,一颗心不住得狂跳起来。 却跳的让她有些难受。 天色正是最浓黑如墨的四更,也不知是怎么了,才迷迷蒙蒙地随着周荥走出了数步,她忽然说了句“你们等等。”,转身就朝主帐疾步行去。 见那几个属将刚好散了,她不由得小跑起来,直冲到营帐门前,噗得同要出帐的人撞在了一处。 段征也是走的有些急,这一撞竟没留神,直将人撞得跌出数步,连人带包袱一屁股坐进了泥地里。 油纸包从包袱里落出来,数块形状精巧的糕点从里头滚落散开。 看着他两步上前,蹲下身一把将自己拉起来,又拉过她的手一一拍去尘泥,那种用心紧张的神色做不得假。 原还在纠结迷蒙中的赵冉冉突然翻手交握上对方手掌,拉着他就朝帐子里去。 待进了帐,她也顾不得身上污泥,直截了当地低声道:“你换身衣裳一道走,到了南洋,再想法子去运观音山里的物件,若是运不出来,靠我买的两只大船,也能叫你衣食无忧。” 段征眉目冷肃,只是迟疑了一瞬,便重重甩开了她的手。 “往日比这凶险再多的都有,我只是怕你拖累罢了……再者说,两军对峙,我这主帅不到迎敌就跑了,不叫天下人笑话。” 什么两军对峙,纵是有山势可依,被尉迟锦带走了二万人,只余不到三万去苦守十五万。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她总有种更不好的预感。 “不必同我作戏。”焦急中她转身到他面前正视,“功业再重,重不过你的命,观音山的物件隐蔽,时局也总有安稳的一日……到时候,那些东西我尽让与你,也没什么…” 腰间突然被人揽紧了,眼前一个飘忽,她便被压在了营帐的毡墙壁上。 额上一热,便对上一双似笑似狂的眸子,那双眼睛里亦有不耐轻蔑。 只听得耳畔幽幽传来句:"原来江南首富俞家的本家小姐,心性竟软和到这等地步。" 唇畔贴挨着,若即若离的,段征忽然歪了脑袋轻佻地朝她唇上咬了口,手上也不客气地揉捏起来:"不过装了这么几日,就叫大小姐动了心肠,可惜我如今没那闲心来留你了,你要是舍不得,临行前再好一场也使得。" 说着话,他手上动作愈发不安分起来。 可预想中的惊惧厌弃不在,她像是浑然未听得般,一下扯开他手掌,甚至两手拢上他的脸。 在他失神诧异的瞳孔里,赵冉冉清晰地瞧见自己凑近放大的一张脸,她从未有过如此强势严肃的时候。 “要么说实情,要么跟我走。” 她将段征那张轻佻怔愣的脸捧得略略变型鼓起,男人眉目潋滟琼鼻挺秀,被她这么拢着脸颊,便愈发显着年轻俊秀,隐隐的还有些可爱滑稽。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同他再分辨,忽然间,就见眼前人笑了下。 那般神色叫她看愣了瞬,待要再说话时,后颈微微一麻,眼前就渐渐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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