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断断续续地一直到了除夕前的黎明。 一处暂作主帐的山洞里, 赵冉冉靠坐在石壁上,听着瞿副将来报。 北麓那处悬崖下有一涵洞,曲折幽深,却能直通钱塘江边那一大片芦苇丛。 因那处看似绝地,江边的出口也极为隐蔽, 是以一直未被闽人发现。 他们刻意将围剿引至中麓山脉, 便是为了遣人去摸索这一条密道。 如今生路已通, 军中仅存的两千人里,也自发分作了数类, 那些家眷在两京的, 已有百余人借道山崖逃了出去。 “将军, 今夜您就跟周荥走, 老夫反正孤寡一个, 明日我领着人去降。” 段征扫了眼石壁旁靠坐的人, 黯然颔首, 又虚着声同他商议了番,末了, 瞿副将似是哽了声, 郑重抱拳领命而去。 外头山火还未熄尽, 一股子冷风混着焦木的气味被吹进洞里。 “去外头透透气吗?”她扶着湿冷洞壁起身,温声朝他一笑,便当先稳了下晕眩迈步出去。 段征点头,他体质好动作倒还利落,当下跨好长刀,两步跟上前就去握她的手。 就这么四十来天,她同他笑的次数,倒比这三年加起来还多些。 两个人在洞门前挨着立了会儿,约莫是四更末的样子,天边若隐若现地起了一丝儿光亮。 他忽然说:“前头山崖上看日出最好,你倒还没见过,管他明儿如何,离着不远,我带你去瞧瞧。” 两个到的那处山崖时,那一线光亮便连成了莹蓝的一大片,幽冥粲然,倒已是十分壮观了。 碧空无云,崖边虽冷只没多少风。赵冉冉同他寻了处巨石面朝崖下苍茫而坐,她拗不过他,仍是多披了件他的军袍。 “好冷啊,听说南洋没有冬天,只分了雨季旱季两时,瓜果尤其多……你这样聪慧,到时我教你经商,你若不喜欢,开一家酒楼也好。” “听你说的那两句南洋俚语,饶舌得跟鸟语一样。阿姐,到了那处,我就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连话也说不好,你要怎么对底下人说起我呢?” 絮絮说着,赵冉冉苍白的脸上浮出些稀薄红晕。这一场劫难里,她受了他无微不至的顾念护佑,其实心防早已经撤了,不过是时局不对,尚未及点破认清罢了。 段征说了两句,倒也就安静下来,他一反常态地缩了身子去她肩上,他身量高大,却好似雏鸟般硬是要缩靠到她肩头,便有那么两分好笑。 可是他两个谁也没笑,只是依偎着去看崖下渐明的林木沟壑。 就那么静默了二刻,段征忽然起身朝一丛矮灌边走去,一面走一面疑惑道:“那像是山药的苗叶。” 果不其然,在天光乍亮的一瞬,他‘镗’得一声扔下匕首,回身颇欣喜地将一株带泥的山药根举了起来:“竟真的剩了一株。” 碓石架木引燃,他手上动作娴熟,一会儿的功夫,被串在枯枝上的山药便被烤得散出食物诱人的清香来,不过小半截的样子,肉质却瞧着粉糯洁白。 看着他弓着脊背,小心翼翼地转动枝干,赵冉冉也去那片灌木丛边寻了寻,一无所获后,她起身朝崖边走远两步,声音有些飘渺:“这些事,你从几时会的?是你阿娘教的吧。” “也记不清了,小时候好像阿娘一直忙着接缝补活计,昼夜都要赶活做,那生火造饭不挣钱的事,自然就得会做。” 挪开山药棍看了眼色泽,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有些好笑般地又随口说了句:“真要论起来,我那时候,人还没灶台高,垫个破马扎,就能扑在锅前添水下面了。” 赵冉冉沉默,及至微烫的山药隔着衣襟递到眼前时,她忙摆手坚决道:“这两日你比我吃的还少,仔细夜里出差错。” “我饿惯了,有分寸。”他冷着脸,比她更为坚决,略吹了吹山药便递到她嘴边,“今日分最后一次吃食,到时尽够我吃的。” 她并不信,只将口鼻都紧紧闭着,尽力不去看近在迟尺的食物。 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佯怒着起身作势欲扔:“瞧着像有些微毒的品种,稳妥些还是算了。” 她赶忙拉住,从他手上抢过山药,就那么胡乱朝嘴里塞去。 “慢些吃,里头芯子还烫着。” 旭日照彻长空,又是一个无云的晴日,往回走的时候,便瞧见本该积雪含霜的中麓山脉,了无生机的是一大片焦黑。 脚下山路崎岖难行,走着走着,赵冉冉便有些力不能支,连着歪了数次身子。 “上来,我背你回去。”不容置喙的语气,他在她跟前蹲伏下去,觉出她的迟疑后,又背着身子说:“出来的久了,该快些回去。” 因恐误事,也是实在有些力竭,赵冉冉叹了声还是依了他的话。 似是觉出她心绪沉重,过一道窄壁时,段征指了指天上:“阿姐,你瞧西天边那朵云,像不像一条游龙。” 到底是饿的久了,话音里也透着虚弱,只是托着她的手始终极稳。 抚着他项后碎发,赵冉冉瓮声瓮气得轻轻嗯了记。 在他瞧不见之处,她紧蹙眉角,竭力克制着目中水色。 天寒地冻的山涧里,四处透着血腥焦木气。 她不再说话,伸手环上他瘦削宽阔肩颈,侧脸贴上他嶙峋脊骨时,终是不慎,没克制住情绪。 项侧觉出湿意,他足下微顿,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撇见下方深不见底的山势,心口一痛,也就只是紧了紧手,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前走了。 天亮之后,攻势又起消了一回,到午时暂歇,段征胳膊被箭矢擦伤回来,赵冉冉去外头拿伤药顺便等着放饭。 当周荥端着两碗野菜过来,告诉了她昨夜其实是最后一顿杂米糊糊后,她垂着脸回到洞中,先是默然替段征上药,又看他三两口羊一样嚼吃了那些杂草野菜。 她忽然跪直上身,一下子用力将他拥尽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男人就维持着端碗的姿势,长眉纠结着聚散数回,他眼眶终还是红了。 平复了许久后,他伸手拿过地上另一只未动的碗,低声哄道:“我把你那碗一并吃了,别哭了。” 赵冉冉抽噎着止了大哭,附到他耳侧:“今夜你定要同我一起走。” 男人只略一停顿,便郑重点了点头。 、 这一日战事再未发起过,申初暖阳还高悬着,赵冉冉便同换了寻常军士外袍的段征,领着两队人马悄然朝北麓山巅行去。 还差一刻脚程时,段征只说自己先在前头探路,便将她安排给周荥带着,两队人马就一前一后,隔开了一点距离。 申正的日头转弱了些,却依然能将脚下崎岖残雪的小径照的清晰。 她一面仔细行路,时不时就抬头去瞧一眼前头那对人的距离。两队人约莫有二百余人,她走在后头那队的正中,隐约能瞧见前头那队人的尾巴。 日头渐渐黯下去,足下冻土湿滑,鼻息里开始能闻到随风而来江水青苔的青蒿气,离着江水愈近,心里头阴翳莫名浓重起来。 远远就瞧着段征领着人攀上一处高崖,她跟着队伍正巧行至一处隐蔽洼地。终年常青的松柏密林遮挡下,周荥熟稔上前拨开一大丛藤蔓,仅供一人通行的矮洞露出,他们这一队军士立刻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进去。 饮风吸露过了这么四十日,这些军士们原该饿的行路都不稳了,此刻却列队整肃地一个个快速通行着,连脚下枯枝的折断声几乎都没多少。 赵冉冉怔忪一瞬后,先是犹疑茫然地去瞧周荥,接触到对方视线的那一刻,她似是将一切都想明白了,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朝前疾行数步,惨白着一张脸去瞧前头山崖。 走出密林的那刻,她一眼看清了山崖上的光景。 段征身边不知何时只剩了十余名死士,而从另一侧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赤衣闽军,乌泱泱多到数不清。闽军当中,立着一个玄青常服的男子,战地之中,他墨发半散着仅用一只子午簪虚虚挽着,好不惹眼。 而更令赵冉冉心滞的是,那人宽袍广袖之下,右侧手肘处空空荡荡,风一吹拂,便显出那异于常人的残缺来。 “太近了,姑娘快回来!”两处本就只隔了没几步路,全赖山势周折起伏巧妙遮挡,此刻山崖上隐约有交谈声飘过来,而赵冉冉整个人就那么站在日阳下,骇的周荥礼数都不顾了,压着她的肩重重将她扑回到树荫下头的冻土上。 后背磕在冻的冷硬的碎石上,似是被划开了一般,火辣辣得疼。可她只是极快地翻身起来,颤着唇角一双眼赤红着去看周荥。 “将军说…他得为兄弟们…挣一回命试试。”周荥言辞闪烁,一向板正铁骨之人,半跪在泥地里,不敢去接她的视线,“他说,自己或许有法子活。” 有交谈争论声从上头传来,她忙从地上撑起,慌乱无措地朝一株松柏旁跌去。 在那清晰可辨的声线里,她一手死死抓在树干上,指甲缝里缓缓有鲜血沁出。 一番凝神后,她终是彻底听明白,原来他是要闽人收编已然山穷水尽的那两千人,而对外要他们宣告楚军尽皆战死的消息。如此,可不累上万军士家眷。 闽人此番死伤众多,这本该是一场颇有希望的和谈。 她屏息看着,忽而睁大了眸子,一颗心狂乱生疼地乱撞起来。 但见俞九尘拨开从人上前,随手将一把钝剑丢去地上:“你输了,留一只左手吧。还有……告诉我,她在哪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分明瞧见段征垂眸温柔妖诡得笑了笑,一片斜阳中,她看着他缓步朝那柄钝剑行去,便下意识地急急摇首,起身就要步出密林之际,肩头一紧,就又被周荥拦在陡坡下。 视线才断片刻,上头就响起兵器相接的交战声。 掣肘的手松了些,她立时挣扎着仰头去看。 “俞尚书,暂留下他的手,本侯可还同段将军差一场比试呢。” 人群之中,尉迟锦抽剑而出,方才正是他的人逼停了动乱,他也不同俞九尘虚礼,只一扬手,丛人迅速在崖边隔出块战圈。 “皇兄说了,你死后,加亲王礼厚葬泰陵。将军一生,入国史忠烈。”这一句说完,剑势汹涌逼刺而去,步法迅疾瞧着与上一回大不一样。 须臾后,护卫的军士皆入密道撤的差不多了,周荥却还没走,始终制着赵冉冉,皱眉肃然地同她一道看着崖山交战。 短短百余招里,尉迟锦肩肘上挂了伤,虽不致命实则胜负已分了,在他不远处,段征拄刀喘息着,半弯了腰神色极为虚弱,可硬是接下了他每一记攻势,周身片叶不沾得干净。 “把□□给我!”尉迟锦恼羞成怒,忽而连退数步,亲自抢过一弯□□,机括按下,一连三支铁箭飞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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