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齿关咬紧了,看着几个死士帮着他一同挡下箭矢。可下一瞬,崖山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喘,泪水倏然坠下,她睁大眼睛见他险险跃过一簇飞矢,而后力竭般得半跪至地。 “放开我!” 低吼的话还没说完,周荥死死按在她口鼻上,他一面用尽全力制着她,一面悄声哽道:“将军不让您过去,说是军令。” 箭矢破空的啸音不断,她疯了似的挣扎起来,气力大到让人心惊,甚至周荥竟好几次被她挣松了手肘。 “姓俞的!胳膊我段某人还不了你,今日我把这条命还你!”几近癫狂的朗笑后,骤然响起一阵混乱的杀伐声。 浓烈的血腥气裹着山岚传来,待她拼命仰了头去看时,但见那十名死士同时发难,已然连杀了二十余人,却是专挑尉迟锦带来楚军下手。 而段征右腹中箭,长啸一声,仿若不见四周乱势,只拼尽全力举刀朝尉迟锦劈去。 本是天子辜负大错,他又何须再守什么立场。这最后一场围剿,闽楚双方本是各带了势均力敌的精锐同来,如今被段征同死士们瞬息间一连杀了二十余名楚人副将亲随,均衡局势打破,俞九尘立时明白过来,他所谓‘还他一条命’是何意了。 闽人听令发难,一时间,崖山往北麓山脉喊杀声撼动天地。 而山顶上的闽人将领很快收拾了身侧残存的尉迟亲随,围着俞九尘仍空出一块无人的战圈。 他们就这么看着,段征同尉迟锦最后的生死缠斗。 残阳如血,他身中数箭,握刀的左手已然在脱力地微颤,交战对峙的间隙里还在难以克制得剧烈咳喘。而他对面的尉迟锦,虽是中了多处刀伤,只是瞧情形气力,分明已占了上风。 闽地那几个将领看的动容,甚至有一人抽了兵器上前,却被俞九尘拦了回去。 眼看着他被逼着愈发离崖边近了,赵冉冉哑着嗓子长哭一声,她一口咬上挡着自己的手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狠狠将周荥推去一道渠沟里,而后她手足并用,在冰雪积覆的山道上不管不顾攀爬而上。 尾指在一处碎石上刮得断裂,她呼吸一抖,不由得抬头朝那处眺望。 彤云照彻西边天际,长刀倏然划过颈项,赤红光晕同喷洒如柱的血色相融,她瞧见尉迟锦怒睁着不甘的双目,倒地的最后一刻,他手中利剑朝前软软一刺。 便是这么轻缓无力的一击,段征却没能躲过去,剑身直直沒入他左胸,他鸦睫轻颤着退了两步,一张脸上空茫失色,一面退,一面不住得有鲜血从口鼻间溢出。 颤着的手掌终是松开长刀,瞳眸光彩不在,只是逡巡般地朝山脊边望着。 剑尖染血而出,他身子剧烈晃了晃,力竭中一个踏空,仰面跌了下去。 在那一刻,失重感如千钧巨石,压得赵冉冉一下子从地上挣爬起来,天地仿若颠倒过来的沉闷,她看着他像一片枯叶坠下,触目是霞光漫天的血红。 她哑着声想要喊,却又似时空凝固了般,一丝儿声气也发不出来。 心口裂痛到麻木窒息,只是再朝前迈了步,她的世界顿时陷入一片虚空黑暗。
第76章 终章1 “世事漫随流水, 算来浮生一梦。”1 两年后,吕宋首府马尼拉北部巴坦主岛。 椰林深处,一座五层砖石结构,占地百亩的庄园里, 来往仆从如织, 时近农历除夕, 一件件从北地明国运来的珍玩物件络绎不绝。肤色黝深的仆从们皆是面带喜色,为这庄园的主人每年年节下的慷慨。 中西融合的庭院里, 各色花卉盛放,大掌柜俞番正引着一名红发碧眼的洋人,一路鸡同鸭讲的朝内院过去。他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显见的是知道这单生意的分量的。 会客的花厅里, 大丫鬟思巧早早着人布置了香瓜鲜花, 又一遍遍地去备那热茶点心, 她候在外头的喷水池旁,一面等着贵客, 一面心神不宁地频频朝花厅里瞧。 今日事关两条航线的去留, 而自家主子倒从晨起就抄经饮茶起来, 那混不在意的世外模样, 叫她实在是看的着急。 虽说跟着主子不过才两年, 可主子待她用心回护, 连家人病痛喜丧亦主动关照。扪心说句冒犯的话, 思巧早已将主子视作生身姊妹,知道主子苦心经营域外贸易, 在吕宋立稳了脚实不容易, 此番契机实在不容错失了。 “快快!布朗先生到凉亭那儿了!” 思巧急忙催促两个小仆再换温热香茶, 自个儿提了裙摆一溜烟地就朝花厅内室跑去。 她亲自将内室屏门大开,又小跑着去打落屏门上头的薄纱珠帘。 “小心慢些,忙乱成这样,没个体统。”一道如鸿蒙漱玉般的柔和嗓音响起,思巧被来人轻轻拉到了纱帘后头。 转身瞥见一双明澈淡然的眸子,思巧微微一愣,她总觉着主子虽温柔和善,那眼睛里却似永远蒙着一层灰,似悲悯又似豁达。 思巧俏皮吐舌一笑,妄图从她眼里瞧见别的情绪:“大掌柜说了,布朗先生如今缺钱,船队也散了,去弗朗机的航线九成定给咱们的。” “嗯。”女子一身交领浅灰襦裙,闻言亦只是浅淡嗯了声,继而自顾自又坐回了茶台前。 思巧心下发闷。旁人看她家主子常觉着菩萨般深沉豁然,可她觉着她是定是从前经历了什么,似是从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 或许拿下那两条航线,她就能开心一回? 是以当布朗先生同大掌柜一并进来时,思巧转身掀帘,赶在里头开腔之前,当先迎了出去。 她替过小仆,红裙微旋,巧笑嫣然地就为那红发的洋人斟起茶来。 薄纱后头的赵冉冉见状,不由得便蹙了下眉。 吕宋自三百年前有汉人迁来,民间崇儒,男女大妨,对女子的礼教甚至比汉地更要看的重些。 也就是近年西洋人来的多了,有些自立门庭的女户一并做起了外洋生意,才有在贸易接洽时,女子着帷帽同外男约见的。 赵冉冉自个儿并不在乎这个,只是入乡随俗,姑娘家但凡抛头露面叫人瞧见了,将来说亲便要成一重障碍。因这个,她外头行走,便有心叫思巧回避。 隔着纱帘,她细细打量了番外头景象。 但见布朗先生高鼻深目,眼珠子碧莹莹的同从前京城里见过的波斯猫似的,他约莫三十余岁,海浪里走惯了,肤色倒不似洋人那么白得离奇,整个人高胖壮硕,胡子拉碴,一双碧眼骨碌碌,毫不避讳地上下看思巧。 思巧祖辈就来了吕宋,平日也会说两句洋话,小姑娘竟一面剥果子,一面同他攀谈起来。而俞大掌柜从来只与汉人交接采买,倒是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话。 听了两句,眼见得布朗那熊一样粗壮的胳膊就要挨到思巧身后,赵冉冉再也坐不住,她也不戴帷帽,随手端起盏竹蔗水,就这么径直掀帘朝三人行去。 “雨季天最多变,早上还有些凉的,这会儿子倒又闷热起来,大伯伯不如喝盏竹蔗水。” 说话间,她抬手换去俞番面前的香茶,视线撇向布朗时,只略淡淡颔首,在对方热络生硬的汉话响起后,她回身安然落座,用一口流利的佛郎机话客气疏离地同他对答起来。 盏茶过后,但见布朗先生情绪颓丧,显见的是落了下风。他忽然怒目嘟囔了句俚语,赵冉冉眉间稍纵即逝地紧了紧。 “他说拉达港的口岸,近来不太平,已经死了好些守港的人?” “嗨呀,小小姐呀!这洋人可都没说全呢。就是方才的信儿,拉达港的口岸叫一伙儿新来的占了,那原来守港的可也不是吃素的,往后说不得得乱一阵子。” 原本掌管拉达口岸的陈氏根基匪浅,去岁年节她还曾亲去拜会过一次。并不为大家都是汉人的缘故,只是那方口岸位置太过重要,不论是去明国运瓷,还是往西洋运丝,俞家的船都得从那口岸卸货载物。 布朗有西洋销货的渠道,他承诺只要俞家能定期从拉达港起锚,就愿同俞家签契十年。 送走布朗先生后,俞大掌柜一拍大腿,豪言道:“老夫去会一会那个新来的,管是哪个拿着口岸,总不能不放船出港吧。” 再有七日便是除夕,她心里头孤清空忙一片,想着要在园子里祭那人,略一犹豫,也就点头应了。 五日后的清晨,她正捏着琉璃珠,在佛龛前出神之际,思巧领着两个日常跑船的汉子火急火燎地奔将进来。 “大掌柜被扣在拉达港的水寨里了,他们说了,叫您除夕夜前过去赔罪,晚一日,就断他一根胳膊!” 捏紧琉璃珠,她豁然立起道:“备逆风四桅大船,带足三船人。思巧,你留下,去宫中替我向萨拉公主递句话。” 近日去拉达港风浪大,行船十分不便,然而两日后除夕清晨,俞家的船队便抵达了港口南湾的水寨外头。 说是水寨,实则是半陆半水的吊脚楼群,守着拉达门户绵延有三四里。此寨虽是战略要地,却并不适合居住,那伙人劫了陈氏的口岸,却只住在这湿潮霉变的水寨,可见原本应当是没根基的。 这是穷寇的做法。 雨季的海岸时常阴沉,赵冉冉看着水寨吊桥缓缓放下,一声‘嘭’的拍击水面的巨响过后,她忽然莫名得心念触动起来。 寨门后头的那些守卫,衣衫褴褛,瞧着困窘可一个个执刀提棒,眼神里满是凶恶戒备。 或许是这些人的处境,叫她觉着熟悉。 蓦然胸腹间绞痛起来,是久违封存的悲酸滞涩。 云沛山里,两年前除夕黄昏,天地遍染血红,崖边凛风冻土。 齿关紧咬着,呼吸急促,她眯着眼一手重重按在胸前。 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想起那艘飘零晃动的商船上,昏黄惨淡的油灯,她睁开眼看到老秀才同柳烟在说话,他们告诉她,楚兵没来得及运出他的尸首。 那艘船在海上飘了不知多久,长的像是过了好多年。 整整四个月,她终日枯坐在吕宋旱季的烈阳里,对着棕榈椰树痴痴望海,没有说过一句话。 观音山那些物件原来早就被运了出来,霍小蓉同阎越山带着亲信将那些珍宝一件不落地运了过来。再后来,眀国一统,柳烟与阎越山要回去,那丫头便也一并离开了。 再后来,她们从江南递了信来,也送来了俞番一家。 赵冉冉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她扑在俞夫人怀里,天昏地暗地大哭了一场。 两年里,那是她唯一一次,能掉的出眼泪的时候。 水寨里鱼贯出来十余个持刀的汉子,各个寒刃耀目,船队里的亲随亦立刻抽剑护了上来,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她却瞧着那些寒刃出神,在那些人逼近的时候,不仅没有半分惧意,相反的,心里头怀念钝痛。 区区十余人,那日黄昏,他不也是就带着那么区区十人,却敢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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