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荆善当即便蹙紧眉头,声音也凛下几分。 “是谁吃了这雄心豹子吧!迎姑娘进京,那是承了陛下的圣旨,居然有人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是嫌命太长了嘛!姑娘别有顾及,只管放心说是谁,将军自会公正责罚。” 施霓先是面露诧异,而后摇摇头,宽和为其开脱:“这不是什么大事的,何至于去叨扰将军,之后再遇,我提醒她们就是了。” 荆善:“姑娘自然心善,受了委屈还只想替人包庇,可姑娘就算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出,是不是冯昭冯大人?她借着长公主的势,向来目中无人,可如今这不是在公主府,而是在霍氏军营,管她几品官阶,错了规矩就该受罚。” 言至于此,施霓目的达成,也不必再佯装阻拦,于是微微一笑,面带感激着说。 “那便辛苦将军,辛苦副将,为我们做主撑腰了。” 荆善走后,施霓一派怯懦无辜的表情慢慢敛去。 过去十几年里,她毕竟也在西凉王殿里与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日日为伴,又怎么会真的软弱无能,平白任人欺? 频频受犯,她懒得与无谓之人周旋,要做只做一击即中的回击。 …… 荆善做事雷厉风行,果然没令施霓失望。 才过去一夜,她先前在营中所遇种种不公,便都一一传进了霍厌的耳里。 原本她还担忧,以霍厌对自己的偏见,即便撑腰做主,大概也不过是对冯昭言语上责叱几句,不会明责威惩,动弄真格。 可叫人没想到的是,霍厌治军至严,眼里当真容不得一粒沙子。 听闻当日,他将冯昭召入账中责问半响,不知说了什么,等到帐门再开,冯昭已尽失体面,脸上哭得满面涕泗。 平日里在营中处处威风的冯大人,当时已无半点威仪,颜面更是丢得彻彻底底。 可更叫人反应不及的是,冯昭出帐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着全军上下所有人的面,做小伏低,走到她当初给施霓安置的逼仄矮帐门口,屈膝下跪。 而后等施霓出来,有声有响,对着她实实在在叩了三个头。 施霓几分怔然,面承冯昭的叩首大礼,只觉微微不适。 不过镇静下来后,心头确实涌浮出几分解气般的痛快。 阿绛也站在施霓身侧,因为先前的事,她被冯昭的手下抽了几鞭,不免心有余悸,故而再见冯昭,难免会不自觉生出几分惧意。 可当下这般姿态压制,她又借着姑娘的光,同样受了冯昭这份跪礼,于是不自觉挺直腰板,恢复了些往日神采与傲气。 冯昭继续面服心不服地俯首认错:“先前是我猪油蒙心,不知身份尊卑,无礼了姑娘,此番特来负荆请罪,还请姑娘责罚。” 光听她绷紧的声线,看她僵直的背脊,便知冯昭此刻是有多么心口不一,不服气了。 可那并不重要,施霓并不在意她诚不诚心,只在意她在自己面前认了主,往后她再神气,身份也是奴。 不,她已经神气不起来了。 施霓不会得寸进尺,对方既认了错,她便适时以和善之色宽和谅解,并将自己的姿态高高端住。 看冯昭垂目暗暗咬牙切齿的,她便更觉得舒快。 苦尽甘来,施霓心想,这大概是她们入营以来最扬眉吐气的一刻了。 目光旁落,施霓身姿忽的一定。 远处一无人留意的角落,霍厌正威立视下,将下面所发生的一切轻易俯瞰。 不知为何,每次有他在的场合,施霓便觉自己莫名提不起气势。 她视线没及时收回,两人猝不及悬空对上,只是因距离有些远,他的表情神色皆显虚迷。 很快,他转身,身影消失于拐口。 一场热闹虚繁的戏码终于落幕,冯昭愤恨离去,众人也陆续而散。 而后过了没一会儿,荆善不知从哪偷摸过来,出声言语关怀。 “姑娘,我就说将军会护你,替你撑腰吧。” “护我?”施霓眼神不由停滞了下。 荆善点头,咧嘴一笑:“我把姑娘受的委屈一说,将军听完真半点情面没讲,直接执剑把冯昭官袍一挑,吓得她当场便软了腿。除了赔罪领罚,将军还命她去把厨需所用的五个大水缸全部手提灌满,后面有热闹瞧喽。” “啊……将军还扒了她衣服?” 施霓蹙思半响,抓了这么个重点。 闻言,荆善差点被口水呛到,咳嗽着摆手直否道:“只是外……外衣!”
第13章 之后两日,营中忙碌一片,各处时时传来收旗敛帐,整装归列的繁杂动响。 大军即日东进,营中几万兵士数月征伐,而今终能得返故土与亲人相聚,众人心头难免几分情绪波涌。 施霓闻声走出帐来,一人独立旌杆旗下,纤瘦的身形被黄昏落金染就一身的光尘,于是整个人显得飘飘摇坠,格外易碎。 目睹着周遭的归思情切,乡愁脉脉,施霓亦颇受感染地回身眺望向西。 而与之不同的是,此刻众人是望断光阴情浓切,而她却在心头做着沉默无声的挥念告别。 别了,生养我的西凉。 别了,我早已没有亲人可牵挂的,故乡。 …… 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向南奔进,沿着既定路线,绕行川河走廊,渐行逼近沔南。 施霓以前从未离开过西凉,故而一路上不免觉得事事新奇,尤其愈向南去,途中植被灌木渐行茂密,林木枝干也粗硕通天。 遇见连排花丛时,她更是欣悦抬手敛着马车布帘,探着头往外寻望。 昔时在西凉王殿里,她从嬷嬷那里习得不少护养方法,也有大把时间去钻研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故而对一些未见过的花草颇有兴趣。 愈行,便见道路两旁植被更盛,五光十色意迷人眼。 可再往密林更深处走,虫蝇忽的多了起来,施霓手臂上不小心被叮咬了两口,之后很快一阵痒意袭来,扰得她再无什么兴致去欣赏美丽花卉了。 而此刻霍厌,身骑膘肥壮马,位临队伍之首,一鼓作气意欲横穿密林。 天幕逐渐点漆,队伍后半程只好顶着夜色,靠着北极星辨别方向继续穿行。 可天不遂人愿,路途才过三分之二,连团黑云便忽的卷席而来,彻底挡住星光月色。 眼见没了北极星引路,霍厌眉心微拧,遂单手收勒缰绳,吁驾示意队伍驻停。 紧接,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扫前方林瘴,眼睑半眯,浮涌忧虑。 身侧的单起校尉,见状提醒:“将军,前方暗泽瘴气却来越浓,若不尽快走出这片林域,兵士们不适寒气,恐怕会身体受侵。” 霍厌绷面沉吟,而后抬眼又向天幕望去,此刻天色依旧暗沉,乌云密遮,半点星光都透不过来。 此刻若想精准寻得方向出林,实在困难。 两者利害规避,霍厌最终决议,队伍原地停留半个时辰,等待乌云散去,不然迷失在沼泽林里,所承风险更大。 队伍暂歇,施霓也被阿绛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活动腿脚,淋深环瘴,蚊蝇侵扰愈发肆无忌惮。 偏施霓肌肤又嫩,被叮一处便要红上好大一片,尽管有阿绛在旁拿着蒲扇驱赶,却也总少不了漏网之虫,钻空进来蜇咬。 施霓苦不堪言,正想寻个法子,就见阿绛身后那棵白杨根系附近的矮丛里,有株眼熟的桕罗草掩藏在里。 此草属寒解毒,又名虫抑,施霓当即面露喜色,赶紧几步过去拔除,而后放入口中嚼了两下,待汁液透出,便将其敷在胀包的位置,不到片刻便见了效。 阿绛看了新鲜,也照着法子去做,果然有用。 于是,她们主仆俩躬着身,忙又采了几株,已备之后所需。 荆善来时,就看她们敛着裙摆,埋头在匝密草丛里模样似搜寻,于是困惑道:“姑娘,可是丢了什么东西?需不需要我一同来帮忙找?” 施霓闻声起身,见是荆善,于是冲他举起手中的的草药,解释说:“副将怎么有空过来,我们没丢东西,只是在找这种可缓蚊虫叮咬的草。” “这草还有这功效?”荆善惊讶道。 阿绛面露得意,先施霓一步伸出胳膊去展示:“你看,绿汁才刚擦上去,红包就有明显消解了,效果是不是比一般的药膏还要管用。” 话音落下,施霓轻轻扯了阿绛一把,示意她在荆副将面前不可这般无礼张扬。 于是阿绛撅了撅嘴,扭头继续去摘草了。 施霓从茵草密丛中出来,拂了拂裙摆上沾带的碎叶,仪容恢复净洁后才出声问道。 “副将过来,可是霍将军那边有事交代?” 自那日和将军在帐中不欢而散,两人就再没打过照面,更没说上过一句话。 或许,他是还厌着自己,有意相避吧。 思及此,施霓轻轻叹息了下。 闻言,荆善面色闪过一丝尴尬,若不是将军吩咐,他哪能得闲过来。 可看着施姑娘手臂上已消的红肿,他袖口里藏着的那瓶避虫药膏,实在有点拿不出手了。 其实,这罐药才是将军的交代。 “姑娘,这个驱虫药给你,那个……军中人人都有,你就也给你送一瓶来。” 荆善不擅说谎,此刻话音间明显透着股心虚似的慌乱。 施霓也觉奇怪,不过还是接过,又道了声谢。 之后,她环视了下四周,又问道:“副将可知,我们还要在这驻留多久,我看周遭雾气越来越重,再久恐会入寒伤身。” 荆善几分正色,当即面露难意:“姑娘看这天色,乌云蔽月,连带着将北极星也遮得彻底,没了星位辨别方向,加之密林道路错综复杂,队伍恐难穿林而出,故而将军下令,全军原地驻等,可过去这么久,却不见天色有丝毫转好的迹象。” 说完,荆善眼底不由更凝重了几分。 施霓认真思索了下,又向灌木丛中走去几步,蹲下衔草细观。 荆善不明所以地跟上,就见施霓又忽的直起身来,言语认真地说道:“我有办法不靠星位,亦能在林中辨别方向,副将可否带我去见一见将军?” …… 施霓被送到队首时,霍厌正和手下两位校尉,认真商定出林之法。 她远远看着他,眼中映着一身着黑金战甲的硕猛背影,他身姿威凛,依旧显得那么居高不可近身。 当下听他厉声言说:“眼下进和退,一个道路不明,一个瘴气环身,都不是什么高明之策。可若再犹豫不决,恐兵将受毒瘴所扰,折损更甚,倒不如破釜沉舟不作不休,行进过去,试它一试!” 众人也并无异议,眼下除了铤而走险,便只剩任其宰割。 施霓站在最边角的位置,看着霍厌面上精力强,可眼底却明显带着倦,于是情不自禁想要帮他解决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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