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帝病逝,他初登荣宝以来,的确还未将大梁的版图横拓外扩,身在高位,他自怀帝王惯有的称霸野心。 尤其,虽眼下看起来大梁在西北对敌,是占尽了便宜,可若往上归依溯源,便知霍厌最新夺得的几重要座城池,在百年以前,这些地域不少都是大梁的地盘。 思及此,不甘之心翻涌更甚,眼下捷战既打响,他当然不愿就此而止步。 只是丞相之言也不得不周密思虑,若当真此时向南外扩,便很难防备西凉与乌延的二次联合抗梁,到时前后俱被夹击牵制,恐会令大梁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究竟是整兵待战,还是休养生息,此事还需慢慢思量,不能今日便一锤定音。最近在朝堂上,每次众议此事,你们就如此针锋对麦芒,呛咄逼人,既都是为了大梁国运,倒不至于因立场不同而伤了和气。” 言榷是政场的老江湖,能一路走到今日这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可不只是沾了他胞妹皇后娘娘的光,他对上圆滑,对下威戾,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可谓是处事圆妙之高手。 当下闻言,他微微一笑,表出长者的宽和之态:“霍将军少年英雄,对比其父当年的英勇无双,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梁有霍氏,此乃国昌民顺之福祉。只是将军在战场上惯持无敌,却不知政场复杂更甚,这放眼大局的审时度势之道,将军还需再下些功夫才是。” 霍厌并不听他自倚老道前辈,当下眼睑微眯,口吻夹带痞锋直道,“战场上血肉搏赤,真刀真枪我都不放眼里,这朝堂上的风云诡谲,难道比刀枪更能要人命不成?就算如此,管他是神是魔,害我大梁者便都要做我剑下亡鬼。” 除了硕硕战功加身的战神将军,恐怕整个大梁都再找不出第二人,敢在梁帝和言榷面前说出如此轻狂之言。 梁帝看中霍厌,更依仗霍厌,自是对其百般爱宠和纵容,而言榷却是在听了他的那些妄言之后,面色倏忽沉下。 一个小辈敢如此放肆叫板,他丞相的面子自当难以挂持。 可偏偏,大梁找不出第二个战神武将能做其牵制,甚至放眼六国也难寻其二,霍厌根本无人可替代。 …… 场面正僵持难下,这时张公公进来宣禀,说宣王殿下和宏王殿下正在外候着,等着给陛下请安。 梁帝本就觉疲累,如此正好能寻隙歇歇神,于是点头叫二人召进殿内,霍厌和言榷不再开口,当下剑拔弩张的氛围也随之弥散了些。 “儿臣请父皇安。我们刚从母后那边过来,顺便帮母后捎了些糕点,这些都是母后亲手做的,父皇可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梁帝面露意外,赶忙叫大监将糕点收下,皇后这些日子态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如今主动关怀,倒是少见。 “如今太子不在京内,你们母后一人在未央宫难免觉得孤单,也幸好还有你们常在身侧,能陪她说话解解闷。” 听到父皇提起太子,宣王萧承凛想起昨日发生的事,一时间心头莫名翻涌出一阵心虚情绪。 留言传得快,才一日不到,宫内竟已经有不少人认为,施霓会被父皇赐给他为侧妃,当即,宣王面色控制不住得显露出几分异样的绯色。 “凛儿是还有话要说,怎像怀着心事?” 在这宫里,别人都是着戴几层面具,喜怒情绪皆不显脸的,可唯独宣王,因年龄尚小,没那么多心思城府,心头有何所想,面上都是直接展现。 于是当下,他的纠结苦恼轻易便被梁帝所察觉。 “回禀父皇,我,我没什么心事。”当着这么多人在,还有言相和那冰块脸在,萧承凛挨不住面子,自然不肯直说。 梁帝会意他的顾虑,也没想继续追问,可宏王殿下在旁,却是没什么眼色地当众直言道。 “父皇,凛哥哥这是害羞了,昨日发生的事,父皇可是还未曾听说?” 梁帝垂眼看过来,当下神色没怎么认真,宏王萧承崧是他最小的一个儿子,年纪方不过十四,平日里顽淘没个正行,哪会有什么正经话说。 可没想到,崧儿一开口,旁人无大反应,倒是萧承凛当即绷不住地立刻变了脸,眼神同时望过去施以威慑。 见此状,梁帝也是不由来了些兴趣。 “究竟是何事至于你们吵吵闹闹,殿前失仪,没见着言相和霍将军还在吗?” 萧承崧得了眼神示警,抿唇不敢再多嘴,可梁帝却又追问,他实在没法子,忙目光求助地看向萧承凛。 可还不等萧承凛有所表示,梁帝便率先发了话。 “看他作什么,这也没有外人,崧儿你有话直说就是。” 萧承崧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无心给五哥惹了祸,心头生悔过意不去,可圣意难违,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就是昨日伶娘娘和施姑娘在御花园练舞,不想中途出了意外,施姑娘崴到脚,还差点从高台上摔下来,不过幸好当时有凛哥哥路过,情况危机之下,他奔过去及时将人给救了下来……其实不过是小事,就是看到的人多了,传言随之就起了。” 他只详述了萧承凛的救人之况,至于如今各宫所传的花样谣言,他知轻重地省了去。 话落,他只将心思放在了梁帝和萧承凛身上,全然未觉此刻身后也有一道沉鸷目光煞然扫过。 “传言?既是救人,又能如何相传?” 梁帝再次问语,其身侧的张公公听了,当下表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也知道?”梁帝看向张公公,语气有些讳莫如深,“看来还真有传言,他们都不说,那你来说。” 有些话确实不宜由殿下们亲言,张公公在旁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该由自己来接话。 “回陛下,其实无非是些腌臜话。听说是当时情况危紧,殿下若想救,只能将人搂了,其实就因为这个,便导致了谣言猛如虎。” 闻言,梁帝默了默没言语,面上亦辩不出喜怒来。 见状,张公公忙将头垂低,两位殿下也紧张地登时提紧一口气。 萧承凛有些难挨,忍不住想解释两句,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身后的霍厌忽的上前两步,高挺身姿立于殿前中央。 余光可见,其面色不知为何压抑得深,连开口语气也显格外得沉厉。 “陛下,微臣忽的想起城郊演训场还有军务未处理完毕,关于加兵沔南之事,既丞相有所异议,那便不如改日放在朝堂上,与众位同僚共同参议。” 见霍将军一心思量国事,而自己的两个“出色”皇子,满脑子想得都是些风风月月,思及此,梁帝不禁觉得汗颜。 他看向霍厌,和一旁久立未言的丞相,凝神再次嘱咐开口:“既如此,寡人便不再多留两位,只是还是那句话,政见不统乃朝堂常事,你二人都是我大梁国之栋梁,和气是万不可伤的。” 两人同时躬身回:“是,陛下。” 言榷和霍厌离殿,梁帝看着两人背影,当下心头还是忧虑未散。 丞相面上倒是未见什么异样,毕竟有足够的阅历,遇事自是能更加稳重冷持。 可霍厌却是实实叫人放心不下,方才他脸上是明显地透出不耐和恼意,尤其在凛儿打断话题,插空述了相救那西凉女一事时,他面色沉得简直冷冽逼人。 其实想想也可理解,像霍厌这样不近美色,满怀一腔报国热血的战神将军,看着大梁的皇子们竟会为了一貌美异域女子,在北宸殿如此煞有其事地讨论,自是会怒其不争,叹其纵靡。 思及此,梁帝不由恼火更甚。 当下绷紧面目命令说:“以后在北宸殿,无关紧要的事绝不许再讨论!” 闻言,萧承凛和萧承崧彼此对视一眼,当即只觉心头有苦说不出。 他们根本也不想说啊,可是父皇却非要逼问……他们又哪敢不从? …… 上次小玉来传话,和施霓说定的时辰是晚间戌时。 于是全天里,施霓都紧绷着一根神经,未敢有丝毫的放松。 尤其上午,她在云香堂照常教习伶贵人练舞时,大概表现得太过魂不守舍,还得了伶贵人的关怀提醒。 伶贵人只以为她是还在介怀昨日与宣王之事,故而特意停下动作,意欲帮她解忧。 “妹妹,昨日之事后来你也并未问过我,不过看你忧心甚重,我不防就跟你坦白说了吧。” 施霓当即困惑抬眼,不知伶娘娘为何忽的神情严肃起来。 接着,就听其诚述道:“其实昨日,我并非真的忘记动作,绊你的那一下也是我刻意为之。” 施霓微显惊诧:“娘娘……” “先听我把话说完。”伶贵人把手伸过来,搭在她手腕上,后而认真道,“之前我曾问过你,若以后不想留在宫中,可否有心仪人选,当时你说不敢奢求,我便认作没有。可是妹妹,依你这特殊身份,又怎可漫无目的任凭命运使渡?你不及时争取,只颓丧地任人去择选,那到时若当真被一纨绔子或是鳏夫看上,你还有退路可走吗?恐怕最后,连份体面都难以留存。” “你我非亲非故,你心善帮我一回,我刘伶素来不欠人情,所以我便想照着自己认定的高标准,为你主动争取一把。宣王此人没什么城府,虽无缘皇位竞争,不过好在性格算得随和爽朗,该是陛下可允范围里的最好人选了。” 闻言,施霓反应半响,这才明白伶娘娘昨日闹出那么一遭,原竟是想为她寻得一段佳偶天成,当下不禁倍感错愕。 可是宣王……自她进京以来,两人算上昨日才总共见过两次面,实在没存过那份心思。 “谢娘娘的好意……”施霓不知该如何说,开口犹豫着才刚谢过,就被娘娘心急地打断。 “别光谢啊。我说的话你都听进了吗?若是宣王不行,别人你若看上眼了,也一定记得要主动争取。陛下的这些皇子里,除去太子不行,其实武王殿下也与你年纪相仿……至于旁的支系,勇毅侯家的世子,还有伯爵府的公子,这些簪缨世家都是不失为良居的。你生着这样招人,若不计较成正头娘子,待圣上松了口,不知有多少人要来抢你,就怕到时有人拿权说话,强要了妹妹去,趁着现在,妹妹还能有的选。” 伶贵人是务实派,什么镜花水月在她眼里根本都不值一提,情情爱爱的也更不如一顿饱饭来得实在,她帮施霓打眼,首先看中的一条就是今后的富贵体面,至于郎君是否为钟情良人,都在其二的考虑范围里。 施霓被伶贵人当下这么一通逼,终于将隐匿心底的可怜妄想,重新放到明面上来思索。 她的确早已有了心仪的人选,可那人的外臣身份,与她注定是无缘的。 本就相隔深沟鸿壑的两人,再怎么努力争取,最后不也是粉身碎骨的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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