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凛道:“这点公爷不必担心,巡察使所辖不单博罗那一片,这三五年内是绝不会调任的,托付他,这件事必定稳妥。” “好好好……”颖国公道,“不能空口白话劳烦人家,所需用度郡王尽管安排,只要能让人滋润些,咱们绝不推诿。” 李宣凛摆手,“公爷见外了,不过一句话的事,哪里要什么用度。至于我与巡察使的交情,自有我来维系,同公爷不相干。公爷回去可以带话给夫人,请她不必再为这件事烦心了,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如此恩德,将多年浸泡在水深火热中的颖国公救上了岸,颖国公简直对他感激涕零,站起身郑重地拱了拱手,“多谢多谢,多谢郡王,你是丁某人的恩人,我终于不用再想各种说辞开解内子了,这些年我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实在是绞尽脑汁,无能为力了。” 李宣凛忙比手请他坐,“这点小事,公爷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就事论事,贵戚在岭南的处境尚有转圜的余地,但汤枢使胞弟的腿,却再也治不好了,若论轻重得失,汤家着实吃了大亏。” 颖国公到这时,态度终于有了几分转变,叹道:“当初年轻,两下里好勇斗狠,一个疏忽便成了这样,谁也不想看见如此了局。事情出来后,我们夫妻实心实意上汤家致歉,可汤淳夫妇带着家仆拿棍棒把我们赶了出来,我夫人站在他家门前嚎啕大哭,他们夫妇也不肯退让,最后弄得一个残了,一个流放,终究是两败俱伤。如今谁是谁非也分辩不清了,说到底是面子的问题,不来不往天下太平,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区区的面子,比儿女的终身还重要吗?汤公子与令爱的事我也听说了,昨日和汤枢使夫妇一起宴饮,听他们的意思还是乐于成全的。公爷,冤家宜解不宜结,何不趁着这样机会重修旧好呢。汤家日后在朝中,必定显贵已极,若总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到底不是办法。” 可惜这样的劝解,对颖国公没有太大的作用,他蹙起眉,脸上似有不耐的神色,“郡王不知道其中纠葛,我那女儿就算日后做女冠,也绝不嫁与汤家。” 李宣凛闻言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有个故事,想说与公爷听,早前在陕州时候,军中有个押队与统制的千金两情相悦,但统制嫌门不当户不对,便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后来有一日,忽然听闻统制急急将女儿嫁了押队,其中辛酸,真是不说也罢。我常想,人何不在有余地的时候替人留一线呢,不是为成全别人,是为让自己转身。”他说罢,复又笑了笑,“当然,这是公爷家事,我不便置喙,只是看在我家小娘子与汤家有干亲的份上,想从中调停调停罢了。好了,我的话只说到这里,接下来唯谈公事不谈私事。南北两衙班直的交接已经完成了,倘或还有哪里不明朗的,公爷只管告知我,我即刻派人查明。” 然而颖国公的注意力,却停留在他口中的“急急将女儿嫁了押队”上。这话不敢细想,细想之下就一身冷汗,从倨傲到屈服,全在那句“不说也罢”里。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女孩子就是比男人更容易吃亏,两家都是有体面的人家,真要有个闪失,小舅子流放的坏名声,竟都不算什么了。
第81章 所以说人情留一线, 其实是为了自己。 前两日县君同她母亲说了实话,颖国公夫人气得打了她一巴掌,指责她不图舅舅死活,靦着脸要给汤家做媳妇。当时颖国公便觉得妻子做得太过了, 维护兄弟也不是这么个维护法, 打孩子干什么。 他看向温如,那丫头素来傲性, 挨了一巴掌也没有哭, 那双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 咬牙说了句:“舅舅是舅舅, 我是我,舅舅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相干。”乍听有点冷血,但细细思量不正是这个道理吗,外家的舅舅,为什么要牵累她的婚姻。 自己的女儿, 脾性自己知道, 这孩子向来聪明有主见, 既向家里提起, 就说明打定了主意要嫁,你想关住她, 想看住她,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她不是那种束手无策哭哭啼啼的姑娘, 倘或私奔了, 或者与汤家那小子生米煮成熟饭了……想起眼下还跪在门外的汤鹤卿, 颖国公心里就悬起来, 这通声势做得很足, 到了这样地步, 温如再要说合亲事已然不容易,谁能不顾忌将来的国舅三分,硬着头皮夺人所爱? 只这一霎,颖国公可谓千般想头,自己的夫人打死不答应,自己也是顾全着面子不肯松口,但如今丹阳郡王不是承诺与岭南那边走交情了吗,有了这个由头,回家就能向夫人交待了。 再说大赦天下,除了官家大寿就是新帝登基,新帝是谁?是汤家的女婿!自己这些年为着个小舅子和汤家乌眼鸡似的,朝堂上也诸多不便,早就令他有些生怨了。这回人家搭了个好大的台阶让他下,他要是再摆谱,到最后怕是只能上天了。 轻重一旦捋顺,事情也就不疙瘩了,颖国公拍了拍膝盖,痛下决心,“郡王说得很是,其实我与汤家到没有深仇大恨,如今是亲戚好,念着姐夫小舅子,要是亲戚不好,一辈子不来往的也多了,有什么大不了!主要我家夫人,护佑这胞弟护佑得紧,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既然郡王从中调停,我再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你是不知道,汤家那小子今早就在门外跪着了,我出门半日提心吊胆,还不知道眼下怎么样了。” 李宣凛忙顺水推舟,“那公爷还是快些回去看看吧,流放那位是公爷妻舅,您家门外跪的是太子妻舅。眼下这么热的天,万一出了事……” 说得颖国公心头哆嗦起来,忙一挺身站起来,“我这就回去。”走了两步又回身托付,“我那小舅子的事,就全赖郡王了,回头我差人把他的籍贯名姓送来,请郡王代为周全。” 李宣凛说好,向颖国公拱拱手,目送他快步往大门上去了。 七斗这才从廊上进来,摇头晃脑说:“这颖国公真是怪,公子好言好语开导他,怕是开导到明日也不会有成效。” 李宣凛垂手将自己的茶盏放回托盘里,淡声道:“其中利害他哪能不知道,不过要个外人抻一抻筋骨罢了。”说着佯佯走到门前看天色,午后想必般般要小睡,现在过去扰了她休息,于是便找些卷宗来查看,延捱到未时前后,方交代了公务赶往易园。 这厢刚到园门前,正好般般陪同一个女子从园内出来,边走边道:“那处院子我已经让人洒扫过了,虽不大,但雅致清幽,很适宜居住。你且过去看看,要是缺什么,就过来同管家的妈妈说,她一应都会替你办齐备的。” 穿着布衣的女子脸上有满足的笑,再三向她褔身,“多谢小娘子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等造化,能从禁中走出来。早前也只是当做玩笑,心想事情过去了,小娘子怕也忘了,不曾想小娘子还记在心上,今日果然兑现了。” 明妆道:“我承陶内人的情呢,不过没能立时把你接出宫来,让你多受了一段时间的委屈。” 陶内人摇摇头,“小娘子哪里话,我们这等人,还怕吃苦么……”说着迈出门槛,错眼看见门外的人,眼神一闪,却也未动声色,不过微微欠身褔了福,让到了一旁。 明妆这才发现李宣凛,含笑道一声“你来了”,复又同陶内人道:“你刚出禁中,先歇上几日,一切慢慢来,活计的事不要操心,我自会替你安排。还有寻找家里人的事,我也会替你留意着,只要一有消息,即刻会差人告知你。” 陶内人千恩万谢,“小娘子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报之不尽了,本以为会老死禁中的,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 明妆笑道:“在街市上多走两圈吧,看一看车水马龙,等沾染了红尘的气味,人就活过来了。” 陶内人舒展开眉眼,喜滋滋应了声是,临要走时又向李宣凛一福,这才撑着油纸伞往南去了。 李宣凛收回视线,偏头问明妆:“这是什么人,劳动你这样悉心打点?” 明妆道:“她是五公主身边的宫人,我曾托她办过一件事,许诺事成之后想办法接她出禁中的。原本仪王出事之后,我恐怕是要食言了,好在后来受封了县君,还能进宫谢恩。那日向五公主打听她,听说她喂死了鹤,被罚去搬炭了,我就同五公主讨了她,把她弄出宫来,在城北找了个小院子安顿她,总算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她在长廊上缓缓前行,喁喁细语,盛夏的日光穿过树叶,打在步步锦的栏杆上,整个世界都透出一种青梅般明净爽朗的味道。 他负手在她身后跟随,听她一递一声说起其中缘故,唇边的笑意加深几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应景地恭维了两句,“那位内人运气真好,遇上了信守承诺的小娘子。要是换了旁人,事情办完,早就忘到脑后去了,哪里还愿意费那个手脚。” 明妆是小女孩,受了夸奖很得意,“小女子也要一言九鼎。” 他高深笑了笑,步态闲适地踱在长廊上。转头朝外看,这庭院中光影恢弘往来,由衷觉得易园的景致比沁园更好,易园有人气,沁园总觉得冷冰冰的。不过细想,还是因为能带来人气的人没有过去,等亲迎之后,那时的沁园也许就堪比易园了。 再往前走,前面是个小小的廊亭,亭子四周挂上了轻纱,底下用铜坠角坠着,一阵风吹来便轻柔鼓胀,仿佛整个亭内都有凉风回旋。 煎雪呈上了白醪凉水,两个人坐在廊亭里小憩,就着微风看池子里半开的荷花,明妆拨了两个乳糖圆子到他盏中,一面问:“今日可遇见颖国公了?” 他嗯了声,“我正要和你说这事,看样子颖国公有些松动了,中途急着回去处置……据说鹤卿一早就跪在他家门外了,” 明妆吃了一惊,“他果真去跪了?这样大热的天,可别中了暑气。” 他垂着眼,拿勺子拨了拨那圆润的团子,以前他不大喜欢吃这种黏腻的小食,现在倒换了个口味,咬上一口也有滋有味,抽空才应她一声,“这个时候苦肉计最好用,既然打定主意要娶人家的女儿,受些刁难也不怕。” 也许亲事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结了,明妆沉吟道:“只怕往后两家亲戚走动起来,会有些尴尬。” 战场上呼啸来去的男人,没有那么多的人情困扰,他说:“原本各家都自立了门户,难道因舅舅和叔父结了仇,就要株连九族?再说官场上眉毛挨着眼睛,两家又都掌管兵事,他们之间闹得不愉快,官家指派公务还要刻意将他们分开,连着官家也费心思。” 那倒是,官场上不合大抵都是暗中较劲,像他们这样明晃晃的,弄得大家都诸多避讳。 提起官家,李宣凛微顿了顿,“我昨日入禁中呈禀控鹤司的布兵安排,官家的精神很不好,手里明明握着玉把件,还在阁内找了好久。后来说起仪王生忌,官家在艮岳悄悄设了个供桌,背着人独自祭奠了一回,说到这里泫然欲泣,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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