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娘子目送车队走远,一个劲地抹泪,自小没有养在身边的女儿,回来不过一年半载又嫁进了李家,自己一个亲生母亲,弄得局外人一样,想想真不是滋味。但今日的眼泪里不该有委屈,该感念皇恩浩荡,毕竟芝圆那样的糊涂孩子,一下就成了郡王府的当家主母,甚至还未拜见姑舅便特赏了诰封,如此的厚爱,还求什么呢。 明妆上前搀了周大娘子,温声说:“阿姐会过得很好,干娘放心吧。” 周大娘子抚了抚她的手背,轻叹一口气,却什么话都没说。 汤枢使心里虽不是滋味,但很快便振作起来,笑着大声招呼:“到了开席的时候了,诸位亲朋好友快快入席吧。” 周大娘子招来了女使,把明妆交代给她,让给小娘子们找些熟络的宾客同桌,免得吃不好筵席。一面又嘱咐明妆:“三日之后芝圆回门,你要是得闲,一定过来聚一聚。” 明妆应了,和静言、静好一起,跟着女使去了设宴的厅房。 汤府上的宴席由四司六局承办,菜色自不用说,连室内的隆盛花篮也半点不含糊,处处妆点精美,将这喜宴烘托得十分气派。设宴的大厅里,摆着十来张大长桌,每桌之间半用屏风遮挡,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厅,一般都是相熟的人同坐,大家说笑自然,不会拘谨。 明妆姐妹跟着女使往前,原本是要去寻袁家长辈的,不想中途听见有人唤明娘子,定睛一瞧,竟是吕大娘子。 吕大娘子很热络,招手道:“快来,这儿还有几个座。” 宰相娘子,臣僚中一等的大娘子,同桌的尽是参知政事等高官家眷,有心把明妆带上,就是为了替她引荐,为将来融入贵妇圈子打好基础。 三姐妹都有些赧然,见盛情相邀,欠身褔了福方落座。 在座的贵妇大多已经知道明妆与仪王的亲事了,对她很是客气,席上也处处照应,不时来攀谈上两句,和风细雨地,绝没有盖大娘子那样的尖酸刻薄。 “先前瞧见殿下了?”吕大娘子取了一盏滴酥放在明妆面前,笑着说,“我看他捧着个花瓶,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今日是五哥娶亲,来日轮到他自己,不知怎么高兴呢。” 明妆抿唇笑了笑,“先前打了个照面,没有说上话。他这阵子忙得很,难得抽出空来参加婚宴,自然是欢喜的。” 吕大娘子点了点头,“前日我入禁中复命,圣人说了,等下月初二过了定,一定要见一见你。” 明妆闻言,心头微微颤抖起来,自己一直盼望的就是这一天。以前想为爹爹报仇,可惜连那座皇城的边都摸不着,更别说深藏其中的弥光了。但当她能走进去,便多了很多机会,就算没有仪王,自己也能想办法,让弥光为爹爹偿命。 然而心念坚定,面上她还是怯怯的小姑娘,“我没有进过宫,怕行差踏错,惹得圣人不高兴。” 吕大娘子倒对她生出许多怜悯来,可怜一位郡公之女,若是她母亲在,多少也跟着出入几次宫闱了,哪里像现在这样,还不得宫门而入。当即道:“不怕,到时候我陪着一块儿去。且圣人很和善,从来不搭架子,她自己生了两位公主,尤其喜欢女孩儿。像小娘子这样温婉娴静的,圣人必定更加爱重,只要能得圣人欢喜,小娘子便又加了一重保障。”说着矮下声音,偏头凑在耳边叮嘱她,“男人在外公干忙碌,其实咱们女人在后宅,更需好好地经营。家业、人脉、大事小情,全压在咱们身上,对下治家要严谨,对上也要善于逢迎。尤其殿下这样身份,与常人还不一样,小娘子身上担子重得很呢,若是能迎得官家与圣人的喜欢,你想想,对殿下是何等的助益,小娘子可明白?” 要是换做对旁人,吕大娘子是绝对不会说这些的,但既然给他们保了大媒,圣人也很看重他们,就目下的情况看来,与他们亲近一些,应当没有坏处。加之这些话,看似贴心,实则也是口水话,像易小娘子这样能够支撑三年家业不败的姑娘,自然懂得其中道理。 果然她道了声是,“多谢大娘子提点,我记在心上了。” 吕大娘子笑着颔首,朝大家举了举杯,“来来,咱们先喝一盏,恭贺郡王与夫人大婚,也给咱们易小娘子道个喜。” 明妆推脱不过去,这种时候说不会饮酒,只会扫了大家的兴,唯有硬着头皮喝下去。 婚宴的喜酒,虽是给女眷准备的,但不似家里喝的雪花娘,连喝上五六杯都不会醉。这里的酒入口很辛辣,从喉头滚下去,一路火烧一样。明妆酒量实在不济,自己也要审慎些,后来再有人劝酒,小小地抿上一口,就算回礼了。 大家说说笑笑,席上还有人问起静言和静好的亲事,上京的贵妇们消息一向很灵通,已经听说了静好要与侯府结亲。至于静言说合的柴家,虽没有爵位,但却是实打实的肥缺。宣徽院分南北两院,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飨供帐之仪,且南院资望优于北院,曾几何时,朝中外戚想借着裙带关系任职,都被言官狠狠弹劾了,因此当上宣徽南院使的都不是寻常人,静言能够嫁进柴家,实在可说是极实惠的一门好亲事。 “还是袁老夫人教得好,几位小娘子都识大体,有涵养,这样的姑娘是香饽饽,有儿子的人家不得抢着要定亲么!” 吕大娘子唯恐明妆想起易家尴尬,立时替她周全,笑道:“我常听说小娘子与外家亲厚,所以议亲的事,我宁愿和袁老夫人商议。日后大婚事宜,袁家必定会过问的,到时候周大娘子也不会坐视不理,小娘子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正说着,见周大娘子端着酒盏进来,万分感激地说:“今日小女出阁,承蒙诸位夫人与小娘子们赏脸,来赴咱们家的宴。因客来客往,难免疏忽,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来,我敬各位一杯……”说着往前举了举,“待忙完了这阵子,咱们私下再约日子,请大家上晴窗记喝茶赏景,补了我今日的慢待。” 于是众人都站起身回敬,明妆没有办法,只好又直着嗓子灌了一杯。两杯酒下肚,三魂七魄简直要出窍,勉强定住了神,接下来可再不能喝了。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结束,她走路有些打飘,赵嬷嬷见她这样,忙让午盏把人送上马车,自己去同周大娘子说一声,这就带着小娘子先回去了。 从汤宅后角门退出来,就是停放马车的巷子,赵嬷嬷正要把脚踏放回车后,抬头见李宣凛打着伞从巷口过来,忙顿住步子问:“李判也吃完席了?” 里面很快传出了明妆的嗓音,“李判在哪里?” 不一会儿就见午盏从车上下来,讪讪对李宣凛道:“李判,小娘子让你上车呢。”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有点诡异,一个喝醉的人,办事果然不合常理。 正犹豫不决,车厢被敲得笃笃作响,大着舌头的人很认真地叩门,“请问,庆……公爷在家吗?” 赵嬷嬷和午盏耷拉着眉眼看看他,赵嬷嬷道:“小娘子今日喝了两杯酒,好像有些糊涂了,要不李判上去瞧瞧?” 汤宅里陆续也有宾客告辞了,动静太大会引人注意。好在正下雨,各自都打着伞,挡住了半截身子,他没有再犹豫,踩着脚凳登上马车,很快掩上了车门。 “走。”他朝外吩咐了一声。 小厮赶着马车跑动起来,赵嬷嬷和午盏便一路扶车前行。 车内吊着小小的灯,他看见她脸颊酡红,两眼也迷离,正要让她闭眼休息一会儿,她忽然问:“你做什么不回家?” 他微怔了下,为什么不回家……因为他在逃避,他很怕面对自己的内心,也很怕见到她。 原来人的精神可以那样脆弱,当他知道无能为力的时候,除了远远躲开,不去触碰,没有别的办法。 她还在眼巴巴看着他,等他一个回答,他只好勉强应付:“我职上很忙,这两日顾不上回去……” “有多忙?”她不屑地说,“爹爹那时候筹备出征打仗,也每日回来呀,上京又不用打仗,你怎么那么忙!”不满地嘀咕半晌,见他无言以对才罢休,复又切切地叮嘱,“以后要回家,知道么?你不回家,我晚上都睡不好……你看我的眼睛……”说着凑近他,仰着一张绣面让他细看,指指眼下问,“有青影,是不是?你都不懂!”边说边叹气,“你一点都不懂!” 他见她这样,若说内心没有震撼,除非他是死人。 她嫌他不懂,难道她也有她的困惑吗?是不是她某些时候也会有小触动,那些触动直击灵魂,所以她困惑不解,所以她耿耿于怀,所以她会派女使出来探他有没有赴宴,先前的奠雁礼上,才那样迫不及待向他示意后巷再见。 老天爷,是他想多了吗?他在一连串的心潮澎湃后,又忽然觉得气馁,暗暗苦笑不迭,自己想了千千万,挣扎彷徨不知所措,其实一切都是因为她还依恋他。 她没有了爹娘,没有了靠山,在她心里,自己是兄长一样的存在,无关其他。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一个人胡思乱想,把自己想得寝食难安,而她,像天黑该收衣裳一样,不过是本能罢了。 小小的车厢内,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她身上有酒香,那香气让人产生微醺的晕眩。路有不平坦,马车颠簸一下,她就像杨柳一样随风摇摆,肩头碰撞他的手臂,畅快地打上一个酒嗝。 见他长久不说话,她又皱了皱眉,舌头打结气势不减,“嗳,难道我还不够诚恳吗?还是你想逼我求你啊?” 他无奈,却又不好应她,只道:“我不便再住回去了,等过两日得闲,把房契重新归还小娘子名下……”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截断了,气恼地一挥手,“别和我说这个,我就想让李判回家,你长篇大论……罗里吧嗦……喋喋不休,真烦!” 所以他究竟和一个醉鬼掰扯什么呢,万事顺着她的意思,就没有那么多的纠结了。 “好,我往后日日回来。” 她满意了,摇摇晃晃地说:“我有些坐不住了,靠着你,好吧?” 他心头一趔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她好像并没有指望他会答应,自顾自地靠在他肩头,然后梦呓般喃喃:“这酒喝多了,像做神仙一样……” 可他却僵着身子不敢动,怕有一点偏移,她就会从肩上滚落下来。 小小的姑娘,没有多少分量,但却又奇异地重如万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现在是真的进退两难,战场上懂得排兵布阵,但一身的能耐,到了这里竟无能为力,他已经掌控不了大局了。他知道不应该,但思绪难以操控,这两日住在衙门,整夜怪梦连连,他好像得了一场大病,病得除了溃逃,没有任何自救的办法。 明妆呢,心里倒是很满足的,李判在身边,就像她的大山又回来了。只是酒后昏昏欲睡,找不到一个舒服的支点安放她那颗脑袋。前仰后合觉得不稳当,嘴里嘀咕着:“我搂着你,好吧?”手已经穿过他腋下,把他的胳膊紧紧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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